25 第五章3(1 / 1)
(三十四)
手机被调成震动,又被调成无声。
从早上9点33分开始,那个陌生号码的轰炸就没有停止过。
接了可以说什么?
“我恨你!”
抑或“我原谅你。”
关键是,她既恨不起来,也没办法原谅。
如果今天不是实习的最后一天,不是记挂着“有始有终”这几个字,她此时一定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
但来了还不如不来。
负责会务的姐姐望天长叹:“真颜,你把双面的材料都只印了单面!”赵真颜再按下复印机发现又忘了把A3纸调回A4纸。废弃的打印纸越来越多,满地废纸堆积,一如情绪。废纸可以用碎纸机处理,情绪找不到碎纸机。
综合处有几份文件送签,她去拿给主任秘书。秘书给她指出来:“你是不是把两份文的签字页夹反了?”她一看,果然。可以算是她师兄的秘书说:“小赵,在领导身边,工作能力其次,工作细致第一。”她唯有点头,愣愣的不接话,弄得秘书一直在检讨自己是不是太严苛。
听隔壁办公室的大姐大谈特谈其“海归”外甥,她听得恍恍惚惚,直到大姐把着她的手问:“怎样?”她还没醒过来,说:“好,很好。”大姐素来把天下单身男女视为社会不安定因素,见此刻又要成功扫除两个,开心得脸上堆满“括号”。
开完会的小徐冲到她座位旁边:“你昨天带回去改的《全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未来三年展望》,写好了没有?下午要提交办公厅了。”她如梦初醒:“我,我忘在宿舍里了。”其实她根本没有改,此刻只有硬着头皮,为头脑里纷繁芜乱的想法疏导交通,开始“展望”。她的研究方向是偏宏观经济的,平时可以随意堆砌出大段冠冕堂皇的语句,但此刻一无头绪。
看一眼手机,那机器正被耗尽最后一点电量,屏幕霎时黯淡。
中午,接到舍友打到座机上的电话。
“真颜,你上哪惹的风流债啊,赖在我们宿舍不走。我欢迎他不走,可我没法在一个帅哥的注视下睡午觉。我能不能把你实习的地方供出来啊?”
“你在哪打的电话?”赵真颜听到那边声音细索。
“洗手间。”
“如果你告诉他,你晚上就给我收尸。”
“呸呸呸……那他如果一直不走,我们晚上怎么办?你又去哪?”
“过了11点,叫值班的上来清人。”
“那你呢……”
“别管了,记得,不许说。”她听到有电话打进来的声音,迅速收线。
她拍了拍电话的叉簧,努力聚集起喉咙里所剩无几的甜美因子:“您好。”
她宿舍在七楼,仍然倚山,却不是当年的那一处。
房间不大,四套床、桌、柜摆下来,中间的过道就有些狭窄。
颜昇个头高,一坐下来更显得房间局促,道路阻塞。于是他站起来。他的头顶,正好高过上面的床沿。
她的床,比其他三个人的看起来整洁许多。床单上连褶皱都难得看到,带着还未散尽的洗衣剂的淡淡清香。
视线再往下,是三排书柜。他随意抽一本《再造柏林》,书的235页折了一个角。这本书算是城市规划方面经典书籍,外行是看不下去的。旁边,还竖着一本《建筑,思维的符号》,新出的书,他也买了一本,正在看。除此以外,还有五花八门的《经济学家茶座》、红学读物、英文教材等等。
书桌上也井然有序,好几本家居杂志、一个随温度会变色的水杯、电脑、跳跳虎公仔,还有已经开袋的风湿贴。键盘边有一个小藤筐,大白兔、怡口莲、徐福记凤梨酥混杂其间,他居然还在其中发现了酒心巧克力——原来她仍然嗜甜。他处在她的物件中,处在她每天呼吸过的空气中,处在她生活的场景中,焦躁的心终于平复了一些。
时值中午,赵真颜的舍友下去食堂打了饭上来,吃完了,又洗衣服,并不搭理他。打扫楼道的阿姨拖着大竹筐走过来说:“702的,门口的衣服是要扔的吗?我看还挺好的。”
舍友探个脑袋出去:“是我同学的,你要觉得好就拿走吧,她不要了。”
阿姨把衣服拿在手上摩挲:“这么新的衣服,怎么就不要了呢,真是作孽哦。”
颜昇只消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昨晚那件。后面一排细纽扣,绵延到腿部,他记得好像解了两个他就失去耐心。她连衣服都扔掉了,可见有多恨他。想到这里他又着急了,问女孩道:“你们老师,知不知道她去哪里实习了?”
“不,不知道。我看你还是别等了,她今天兴许不回来了。”她刚才目不斜视,其实乃是面对帅哥的羞怯之举,此时不得已要四目相对,脸也跟着红了。
“她经常不回来吗?”颜昇产生了很不好的联想,一颗心又开始在醋缸里腾挪。
“呃,也不是,偶尔吧。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她努力圆着自己的话,表情复杂地问:“你,还要继续等吗?”
“是啊,会不会太打搅到你。”颜昇脸皮薄。
“不会不会,我是怕你等不到。没关系,你继续呆这吧。”
手机响起来,他慌手慌脚地去掏,以为她终于不再铁石心肠。来电显示的,却是和预想中南辕北辙的人——“杜衡”。
电量不多,他毫不犹豫地按掉。
不多久,铃声又起。这次他却不能不接:“爸……”
颜定邦简洁明了地告诉颜昇,自己正在本市机场。
“要我过来接吗?”爸爸近两年来福建出差次数频繁,这次定是公事。
“不用了,同个系统的单位已经派车。晚饭我约了屈健的儿子,就是小屈,你也过来吧。”
颜昇对这个“小屈”记忆犹新,最近爸爸更屡屡提起,无非是“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是正局级”、“不可限量”之类,每次颜昇都自动关闭听觉系统。
“我有事,不去了。”他想快点结束通话,保存电量。
“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我想让你去向人家小屈学学。你啊,让你进政府部门你不进,自己在规划院混出点名堂了,又非要调走……”
“我真有事,改天吧。”他对关于“小屈”的话题反感不已。
“颜昇,别以你调过来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今天不来,我明天就让这里不接收你——还有,小杜给我电话了,我让她也一起来。”颜定邦一向是说到做到的,纵然颜昇不愁找不到工作,但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问道:“几点?哪家酒楼?”
收线后,他记下了赵真颜舍友的号码,再三叮嘱她:“如果回来,千万要告诉我。”
舍友求之不得,像革命同志一样坚定地回答他:“放心!”
屈志远返回办公室取东西的时候,见到综合处的门开着。
赵真颜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背挺得笔直。
他悄悄走到她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立刻弹起来,有些慌张:“屈主任。”
今天的她让屈志远吃惊不小。
他上班时间其实难得见到她,日常事务都吩咐处长,绝少与她打交道。年底会议又多,常常不在单位。今天见这第一面,他忽然觉得她太不一样。
她的目光是他陌生的,好像连脸也有些陌生。从前她长的既不喜气,也不愁苦,五官淡淡的。但是现在完全不同,上了一层哀伤的色彩,眼睛里像含着水一样,却比以前好看。
他定了定心,对她说:“下班时间,叫我屈志远就可以了。”
如果是平时,她或许会笑说:“改走亲民路线了?”但今天她只是点头。
也许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他想着,但毕竟不太好问,只能嘱咐她:“事情做不完可以明天再做,先回去吧。也到吃饭时间了。”
她的电脑已经关了,面前的报纸翻在广告那一页。当然不是在加班,他心知肚明。
赵真颜不免尴尬,想了一会儿,从文件屉中翻出一页表格,递给他:“屈主任,今天是实习最后一天,您给我的鉴定签个字吧。”
屈志远有些错愕:“一个月这样快?那你明天就不来了么?”
“嗯,我也要准备论文答辩了。”
他在她示意的位置签上名,心里怅然若失。走几步,又折回来说:“一直想请你吃饭,不是我忙就是你没时间。今天,我约了父亲的一位同事,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一同去吧。”
“这不太好吧。”她礼貌地拒绝。
“其实我与他也不熟,只是尽地主之谊招待罢了。你去了只管吃,不用管其他的。”他急于打消她的顾虑。
也许是他太善于言辞,也许是她急病乱投医,她点头同意,勉强露出笑容:“好,我真的饿了。”
在屈志远的心中,晚上这个可有可无的饭局,顿时凭添几许华彩。即便如此,他也步步小心,没有叫司机送他们,而是挑了一辆接待科备用的车开过去。
他俩先到,坐了一会儿,赵真颜始终兴致不高。
服务员推开门,侧身向后面,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屈志远忙起身迎出去:“颜伯伯。”
赵真颜的笑容刚调动起来,就凝结在脸上。
对面那人也面露迟疑。
屈志远正要介绍的时候。
赵真颜低声道:“表哥。”
颜定邦比她转的要快,拍了拍一头雾水的屈志远,朗声道:“小屈,何须你介绍。她是我亲表妹。赵真颜,我本来还计划明天去看你……”
赵真颜喝着玉米汁,差点噎到。他何尝来看过她这个表妹?
“呵呵,看来我是无心插柳了。本来真颜还担心过来不妥……”屈志远叫了2套菜牌,一套恭敬地递给颜定邦,另一套翻开给赵真颜,轻声说:“现在你放心了?看看要吃什么。”
抬手间,触到真颜的茶杯壁,对服务员道:“凉了,换一杯。”
颜定邦一直在观察这两人,此时心中已明白几分,笑着说:“小屈,我是看你长大的,你有事可不能瞒着伯伯。你和我表妹,真是‘普通’朋友吗?”
“是,他是我领导。”一直默不作声的赵真颜抢白道。
颜定邦犹在笑着:“看来我眼力不错。小屈,那年你爸爸调到省里,你跟着过来了几天,还有印象吧。”
“嗯。”
“那次我就跟你伯母说,应该介绍你俩认识。”
“哦?”屈志远兴致盎然。
“你伯母反对,说真颜当时还太小了。这次回去我要呛呛她,你看,人家两个孩子还不是认识了。小屈,古人讲的缘分,还是有道理的。”
“呵,让您失望了,我们的确是普通朋友。”屈志远说完,看了一眼赵真颜。
赵真颜对大表哥说的话已经懒辨真假,低头研究着菜牌。
“事在人为,我这个表妹,可是好姑娘。”颜定邦打蛇随形。
赵真颜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哼”或者“嗤”等声音。
屈志远惟恐她反感,打圆场说:“真颜的确是个好女孩,在我们单位实习的时候,上上下下评价都很好。缘分也分很多种嘛,师生、同事、朋友……”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不可否认的是,颜定邦的话,的确起到了某种作用。一向克制自持的屈志远,已经被一种浩大的命定感所驱动。如果说这一个月来,他的邀请、关照,只是试探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决定要加大力度,像推进工作一样推进他的感□□业。
杜衡稍迟一些进来,她叫了一声“颜叔叔”,又向在座的其他两人颔首。
只是第一眼,她就认出了赵真颜。
一半是当年的嫉妒太刻骨铭心,一半是因为赵真颜的确没怎么变。
相反,赵真颜一直等颜定邦介绍这是“准儿媳”的时候,才在记忆里搜肠刮肚地翻出这个五官细致、一丝不苟的女人。
“杜衡。”在她报出名字的刹那,赵真颜想起颜昇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居然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但更严重的,她想到——今晚颜昇也会过来。
一想到颜昇,她心里开始吃痛,他既然有了“准新娘”,就不该那样对她,把她赵真颜置于何地呢?
杜衡在和屈志远的寒暄之间,冷眼看清了赵真颜的不安。心里的猜想一点点被证实——突然的调动、毅然的分手、昨晚的不接电话、今晨的淡漠,原来归根结底,是眼前这个女孩。他不顾父母的阻拦、她分手的威胁、事业可能的阻滞,到这样一个城市来,就是因为眼前这个朴素恬淡的女孩?杜衡的心也抽着疼。
她和颜昇有没有见过面?和屈志远又是什么关系?
杜衡急于要弄明白状况,她最恨朦胧和模糊。
于是在屈志远出门接一个电话,颜定邦上洗手间的间隙,杜衡毫不迟疑地进入铃声选择菜单,随便按响了一个铃。
然后靠近窗边,用细小的,但确保几步开外的赵真颜能听清的声音说道:“喂,妈妈啊。你放心,我和颜昇和好了……”她借着镜子的反光,看见赵真颜抬起了头。
“妈,真的,他今天都向我承认错误了……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哎呀您乱说什么呀,那倒是……我治他是有办法的。放心,我不会再跟他闹别扭了……哪有这样尽帮女婿不帮女儿的!”
在茶色玻璃的镜面里,赵真颜的腰身僵直。
“……我现在和他爸爸吃饭呢,他还没到……劝他回去?算了,我想通了,他到哪里都行,我已经把行李都搬到他那了,就在这随便找个工作吧,看在他对我那么好的份上,这件事就随他好了……”
门再次被推开,杜衡恰到好处地收了线。镜面里的赵真颜,几乎是用舞蹈形体里的姿势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脖子上的线条一根一根。
进来的,是颜昇。
赵真颜的眼睛有些轻度近视,她从不戴眼镜。平时在路上碰到有人远远打招呼,因面容模糊,她要靠衣着和走路姿势来分辨到底是谁。但在这个开阔、大的有些离谱的包间里,她竟然能远远看清他的面容——可见他是一个多么五官分明、眉目清楚的男人。
他终于还是从她的宿舍里撤退了,赶来参加这样一种家庭、亲朋性质的晚餐。赵真颜想着,心痛在一点点地加剧。
颜昇看见赵真颜居然在场,又惊喜又疑惑。
他完全无视杜衡的存在,径直走到赵真颜身边,说:“我找了你一天……对不起。”
见她动也不动,干脆挨着她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微微仰头看她:“你生气是应该的。可我还有很多话还没跟你说,你听我说完了再决定生不生气。”
杜衡已经完全变成一个局外人,她脸上一红一白,急道:“颜昇……她是,是屈志远的朋友。”
这句话提醒了赵真颜,她抽出手,起身道:“是啊,叫人家看见,像什么话。也没什么,我不生气了,你别老像小时候一样。”
颜昇随着她站起来:“‘屈志远’的朋友?又是我爸的杰作吧!我们走吧,不吃这无聊的饭了。”说完就牵起她的手。
“你爸和屈志远都已经来了,颜昇,你总得注意场合。”杜衡在后面无奈地喊道。
赵真颜并没有反抗,继续留在这里处境只会更糟,何况,她也有许多话要说。
走到楼层尽头的消防通道,她才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掌,停下来说:“我不生你气了。你昨晚说的没错,我也欠你的。算了吧,我们。一笔勾销好了。”
“不行。”他再次摇头,“你不能决定我的事。”
“你想怎样?你的准新娘不是也跟过来了,你也让她住你那去了,彼此家长都认可了……”
“不是这样,我来这里之前已经断了,我没想到她会跟着过来……行李是早上急着找你,就先让她在我家休息一下……见家长,家长……”他有些语无伦次。
赵真颜笑了起来:“你终于知道我的感受了,事情似是而非,但是解释不上来。你知道有多难受了吧。”
他看着她的笑,顿时明白了什么,柔声说:“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她止住了笑,认真地说:“刚才有点,现在不了,我现在的情绪里没有嫉妒,只有讨厌。”
“你知道吗,我讨厌现在这个赵真颜,畏首畏脚、满腹心事、敏感自卑、难得开怀……我讨厌极了……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曾喜欢你,我现在应该是另一个样子了,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有一些庸俗的小幸福,也许都结婚了……”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他深吸一口气,心痛地把她拥进怀里。
“是,以后不会了,因为我决定试试看,努力去喜欢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贴在他心口,闷闷地说出这些话,语言比刀还锋利。
“你什么意思?所以你来跟屈志远相亲?你别傻了,我爸想让你做他的砝码。他在你高三那年就想这么做了,是我死活不愿意。”
“跟你爸没关系,我早就认识他了。今天来之前,我并不知道他请的客人是你爸……”她把他环在身后的手指掰开。
颜昇不再接话,疑惑地盯着她,似乎在辨别这些话的真假。
她意识到他们出来了太久,劝他道:“颜昇,我们心平气和吃完饭,有话以后再说。”说完,欲转身回房。
颜昇单手撑住墙,阻断她的去向。
进而侧过头吻住她,撬开唇齿,搜寻着她的舌尖。真是要命,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漏电,本来离墙还有几公分的距离,现在却不得不靠在墙上寻找一个支撑。
“你已经疯了。”她喘着气挣开他。
“我没疯,我只想看看你是不是在撒谎。”他笑起来,“你果然又在骗我,对不对?”
她不回答,却问他:“你曾经说过,每次你都忘了问我的意见。可关键是,你听吗?”
他茫然地看着她。
“我的意见是,你总得给我一个去爱别人的机会,你得放手给我一个幸福的可能。”
“你觉得,他好吗?”他艰难地问。
“本市最年轻的正局级。品貌端庄、体格健壮、家世……”她把方鸣的话照搬过来,最后他说的是什么?家世什么?
“家世显赫。”他补充道,“可你要这些吗?”
“要,我要!刚才你女人试探我的时候,我就确定我要。”赵真颜平时说话从来不用“你女人”这种字眼,现在一说出来,觉得字字锥心,如鲠在喉。她补充道:“你女人用拙劣的方式、用半真半假的话想看看我的反应,而我只觉得我形象卑微、处境可笑。如果没有一个屈志远,恐怕连腰都直不起来。”
“你明知她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还跟自己较什么劲!”他无奈道,同时心里在无声反驳,我女人不是她。
“我有洁癖。”她简短地回答,但又是有力的答案,“别跟我说你和她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昨天可一点都不像第一次,你都不是,凭什么要求我是!颜昇,我们都有洁癖,可感情都已经不再纯粹了,这就是痛苦的根源。”
提到昨晚,颜昇只好道歉:“昨天真是喝多了,我本来……”
“从古到今发生这种事,喝多了都是一个好借口。不过,我不需要你道歉。这种事不过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你舒服,我也不赖。谢谢你啊,技巧还可以。”赵真颜不愧是被盘丝大仙们耳濡目染出来的,明明是她的初体验,她能掰的像自己“身经百战”一样。
“你学坏了。”颜昇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你舍友说你有时也不归宿,你在哪儿?”
赵真颜不怒反乐:“我没问你跟谁上过床,你也别问我。我又不可能为你点个守宫砂在身上。你不是早评价过我‘做什么事都不努力’吗?对,我就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人!你交女朋友的时候,我也没闲着,谁对我好我跟谁,让我想想看,屈志远算第几个了……”
“别说了,”这些话让颜昇觉得分外刺耳,他破釜沉舟地说,“赵真颜,从前的事就算了。我给你做个选择,或者你进去继续吃完这场饭,或者你跟我走。”
她一直在那里信口开河,只为胸中的一口怨气。现在听他这样说,忽然就静默不语,眼神散开到很远的地方:“颜昇,你觉得这些年,快乐吗?”
他果断地摇头:“有过的,但是很短,太短了。”
“我也觉得不快乐。既然那么苦,算了吧……我只想要一份正常的感情。”她叹了一口气。原来两人一起自习的时候,她也经常叹气,但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装老,现在她这一口气,却真的是无限沉重。她知道杜衡说的未必真,可依然心痛;她知道他在乎她,可依然没有办法高兴起来。
她低声道:“我想努力尝试去爱上另一个人,既然你都试过爱上别人,总得给我一个机会。就目前为止,我觉得屈志远还不错,可以预见和他在一起不会太辛苦,走一步,就能找到下一步该落脚的地方,很踏实。”
“你这个要求不高。”
“是不高,可我在你这里从来没有找到过这种感觉。颜昇,我只觉得累了,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让我过得轻松一点。”
颜昇强打起最后一分固执,说道:“我真的觉得我们在一起,会很好很好。你就不给自己一次机会吗?你就洒脱一次,不要管别人看你的眼光。”
“那滋味是很好,可我总是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炊了。那一秒钟再甜,也抵不过后面长久的苦。颜昇,我认真的拜托你,我只想抓住平淡的小幸福,再也经不起你给的风浪了。你放过我吧。”之前的她,一直在装,一直在发泄怨气,可这几句话是情真意切的,被她说的无限苍凉,好像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哀求他一样。
他看着她,良久,点点头,又点点头:“我陪你吃完这场饭。”他声音轻轻的,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向房间走回去。
短短的路,却似很长。一路上,他只说了一句话:“放心,我只想再看看你。”
进门的同时,他松开了手。
屈志远站起来说:“幸会。”他是地道的本地人,但长的南人北相,看起来更像北方人。目光锐利,干净的白色衬衣、薄薄的毛背心,脚上是一双老北京布鞋——倒是和身份比较符合,在政府系统,只有达到一定级别才能穿布鞋。
颜昇的记忆力向来过人,立刻认出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当年很赏识他的评委,两人甚至还合影过。不过他没打算告诉屈志远这些“孽缘”,只是轻轻地握了下手,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已经开始上菜,屈志远和颜定邦明显地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
刚才还生机勃勃的杜衡,此刻心事重重。
刚才心事重重的赵真颜,此刻生机勃勃。
颜定邦更是纳罕,儿子什么时候和杜衡和好了,殷勤地为她夹菜剥虾。屈志远也在赵真颜的频频羹汤伺候中,颇感匪夷所思。
屈志远竭力寻找着话题:“那按照辈份,颜昇不是要叫赵真颜姑姑?”
“是啊,可惜他倔,从来不肯这么喊。”赵真颜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向屈志远的。颜昇也没有回答,低头喝汤。
颜定邦不失时机地对屈志远说:“将来有可能,颜昇或许还应该叫你姑爹,我就该喊你妹夫了。”屈志远忙挥手:“罢了罢了,折杀我了,我哪里有这福气。”
一大盘苦螺上来,屈志远洗净手,用牙签帮真颜把螺肉剔出来。赵真颜来者不拒,有什么吃什么。吃到第四颗,颜昇终于在桌对面说:“她不爱吃苦的,她只喜欢吃甜的。”
屈志远停了下来:“是吗?那要不要给你叫广式糖水?"
真颜自己用勺又舀了好些螺,答道:“那是小时候,人是会变的。现在我苦甜不忌。”屈志远接话道:“好像是,我见过你在办公室冲咖啡,是不放糖的。”
“喝茶也是口味偏苦,你忘了?”赵真颜带着笑意与屈志远对视。
斑鱼朝上的一面已经吃完,颜定邦想用公筷把鱼翻过来。赵真颜忙阻止他:“这边迷信,吃鱼不能翻面的。”
“什么说法?”颜定邦为赵真颜竟然主动与他说话受宠若惊。
“翻鱼就是翻船,不好的。”赵真颜解释道。
颜定邦匆忙收回手,万幸说:“还好没翻。”
“其实这是渔民的信仰,跟我们也没关系。”屈志远安慰似乎受惊的颜定邦。
又吃过一轮,赵真颜叫服务员拿一瓶王老吉。
颜昇淡淡地说:“胃不好不能喝凉茶。”
“你胃不好?”屈志远对她了解不算多。
“没有,别听他瞎说。”她示意服务员倒进自己的杯里。
“叫你别——”颜昇似乎急起来,说了一半又戛然中止。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吃得太撑,还是喝了一些红酒又喝别的太杂乱,她竟然有些发晕。
“大不了就胃炎嘛,大不了就进医院嘛,不会再麻烦你了。”她的潜台词是,反正你也等不到清晨。
话说到这里,颜定邦已经挂不住:“他们从小就爱互相拆台,我都习惯了。”
“不是的,我们小时候倒是很好的。”颜昇举起酒杯敬屈志远,“她脾气不好,屈主任,以后你还要多包涵她。”
屈志远努力在这些只言片语中寻找蛛丝马迹,不得要领。气氛终于冷了下来。
正巧最后一道菜上来,是一块块晶莹的东西。屈志远介绍说:“这是本地特产——土笋冻。真颜肯定知道。杜衡,这是美容养颜的,你可以多吃。”杜衡只笑笑而已。
颜昇低头把调料加进杜衡的碗里,然后才是自己的。
咬下去,不知为何,仍然没有记忆中那种惊艳的滋味。
“你从前不是不吃虫的吗?”赵真颜隔着杯碗盘碟,氤氲热气,问他。这是她在饭桌上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像你说的,人是会变的……”他仿佛慢慢开始讲一个故事,“好几年前,有个朋友带我吃过这玩意儿……后来只要同事过来出差,都会自觉用冰块镇一些土笋冻带回来给我。不过不管他们带的是哪一家的,都没有记忆中的好吃。我就不停的请他们换一家,再换一家试试。最后我同事全被我弄烦了,一口咬定我那次吃的不是土笋冻……”
他还没说完,斜对面的屈志远就已递毛巾给赵真颜:“怎么呛得这么厉害?”
赵真颜眼鼻通红、眼泪汪汪,指着土笋冻上的芥末说:“这个芥末,真的好辣!”
屈志远还不忘答疑:“颜昇,你朋友带你去的,应该是公园西门那边的小摊吧,那边的最正宗。”
“可能吧,我也忘了。”颜昇低下头,好像在用手机回着信息,不咸不淡的回答道。滴滴答答的按键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很突兀。
吃过饭,屈志远和赵真颜目送他们“一家人”坐上车,再目送颜昇慢慢把车倒出来。
赵真颜忽然发现,那辆路虎的左前侧,有刮擦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马上送修。她再一想,又记起来,那正是第一天实习路上,与她所坐公车擦碰的那辆路虎。
她这一刻也被命运击中了。即便在颜昇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潜意识也曾试图切断她走向屈志远的轨迹。可以这么说吗?
当她晚上把手机充好电开机,看到了那条姗姗来迟的短信:“小姑姑,我放手了,只要你觉得那是幸福。”
以前不管赵真颜好说歹说,想让他喊“小姑姑”,他都一律以一句愤怒的“你做梦”来回答她。倔强如他,从来不肯在这件事上妥协。
今天,是他自幼年分别后,第一次叫回她——“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