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拳头与细雨（1 / 1）
咖啡店的门刚被推开，小咖啡就从离店的客人腿边窜了进来。一连串欢快的吠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小家伙跑到曹湄跟前，摇晃着尾巴，两只前爪搭上她的小腿。曹湄俯身抱起它，这个年纪的小狗就跟小孩儿似的，不过几天不见，便又长大了一圈，柔顺的白毛变长了，入手分量也沉了不少。曹湄抱着它，一手挠挠它的头顶心，小狗发出心满意足的呜噜声。
曹湄抬头望向店外，小咖啡的主人从马路对面慢悠悠地穿了过来。却不进店，只在门口冲她招招手。
同样是几天不见，感觉像是过了好久似的。
曹湄走出店门。
“这家伙，跑得飞快。”墨如深笑着说。
“怎么不进去？”
“怕你忙。”墨如深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店内瞥了一眼。
此时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女孩，边吃东西边聊着天。她们是目前店里唯二的客人。
曹湄自然明白他那一瞥表示什么，但她不以为意。“要么一个人没有，要来来一帮，一阵阵的。”
墨如深一笑置之。“那，你现在有空吗？”
“现在？我还在上班呀。”
“走开一会儿也不行？”
“……你要来应该早点告诉我。”
墨如深一笑，“还得预约？”
“差不多。”曹湄应道，一边心不在焉地逗着小狗玩儿。
墨如深沉默着看她逗狗。
“草莓……你是不是，有意躲着我？”
曹湄微微一愣。
“最开始你让我好好休息，后来几天你说一直很忙……可我觉得，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他停下来，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但曹湄并不答话，她只专心地挠着小咖啡的下巴。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是不是……我那天喝醉酒，你生气了？”
曹湄一愣，随即点点头。
墨如深叹口气：“你看，我就怕你生气，还特意派它打前战……”他说着揉一揉小咖啡的脑袋。
小家伙立刻心领神会地伸出舌头舔着曹湄的脸，她不由笑起来。
见她笑了，他也露出笑容，笑容中有一丝欣慰。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类似紧张的情绪，她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是该跟他好好谈谈。曹湄心想。
“如深……”可还没等她再开口，忽然，一辆高档私家车快速驶到路边，停住。因为速度太快，车轮发出一阵尖啸。曹湄吓了一跳，一眼瞟见从车里钻出来的人，于是接下来她说的话变成了：“啊……苏幕？”
墨如深回过身，果然是苏幕。墨如深有些意外：“苏幕，你怎么来了……”
苏幕几步走到他跟前，沉声道：“来找你的。”话音未落，拳头已经挥了过来。
墨如深毫无防备，被他一击而中。他失去平衡，身子向后摔去，重重地撞向咖啡店的落地玻璃窗。“砰”的一声闷响，即使隔着玻璃窗，还是把坐在窗边的两位客人吓得跳了起来。
曹湄顿时发出一声惊呼。怀中的小咖啡一下子溜出她的怀抱落到地上，冲着苏幕一个劲儿狂吠起来。墨如深眼中的惊愕很快变成了愤怒，他稳住身体，看上去准备奋起反击；而苏幕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眼看两人快要扭到一块儿了。
曹湄的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冲到他俩中间去阻隔二人。她刚喊了一句“住手”，苏幕已经被人从后边箍住胳膊拉退了好几步。从天而降的救星正是边枫，曹湄甚至没注意到他是几时从车上下来的。
“小幕，冷静点！你赶不上飞机了！”
苏幕的脸仍是涨得通红，但被边枫这一吼，他明显冷静了不少。边枫把他半推半搡地按回车里，一边好言好语地劝道：
“行了行了，快上车！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苏幕一声不吭，只狠狠地瞪了墨如深一眼，重重地甩上车门。
见稳住了苏幕，边枫这才松一口气。他看一眼墨如深，又看一眼曹湄，然后简单地说了一句：“边江去法国了。”
“什么？……”
曹湄来不及再问，边枫已经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前又探出头来补充一句：“我送小幕去机场。”
边枫一摆手，车子一溜烟开跑了。曹湄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小咖啡还在冲远去的汽车叫个不停，她忙抱起小狗轻声安抚。扭头看看墨如深，他的嘴角肿了起来，面上因恼怒而泛起的红晕此时已渐渐退去，脸色又变回平时那种不太健康的苍白。看得出，对于边枫带来的消息，他和她一样意外——但又似乎不那么意外。
店里仅有的两个客人匆匆结账走了。无事可干的凌芳菲和安桉俱是一脸怪异表情，看着曹湄找出冰块，用干净毛巾包好了，交给墨如深，让他敷在嘴角。
墨如深一脸歉意，“抱歉，影响你们了。”
凌芳菲装作不介意地挥挥手：“还好你没把玻璃撞穿了……”
安桉接过凌芳菲的话头：“哈哈！他哪有那么强壮……”
虽然她俩故作轻松，但气氛依然很尴尬。曹湄没吭声，只低头看着独自玩耍的小狗。墨如深看着她，好像欲言又止。
一时没人再说话。凌芳菲和安桉一看气氛不对，很自觉地溜到柜台后边。但两人仍是忍不住互相使着眼色，极小声地交头接耳。
冰块融化得很快，片刻之后，墨如深将湿答答的毛巾交还，从柜台前的高脚凳上站起身。“谢谢你们，我该走了。”嘴上虽然跟两位女士道着别，眼睛却只看着曹湄。
曹湄已经解下围裙，俯身抱起在脚边乱转的小咖啡。
天气有些闷热。空中的云越积越多，遮住了太阳，天色微微发沉。
“……还疼吗？”
曹湄终于打破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墨如深一愣，随即摇头。
“没事。”
“想揍你的人好像不少……还有谁，提前告诉一声，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分不清她是揶揄还是生气，墨如深只得苦笑。
“对不起，让你难堪了……苏幕是个直肠子，有时做事很冲动。”
“他一时冲动，就找你发泄么？”
“可能有点误会……”见曹湄询问地侧头望向他，他又补充一句，“是生意上的事。”
他不再往下说。但这并不是曹湄想听到的答案。她停下脚步。
这里是距离咖啡店不远的一处十字路口，她停步的地方是一座建筑物前的空地，种植了蝴蝶花和虞美人的花坛前停着几辆车，几只难得一见的蜻蜓在长条石凳旁小直升机似的上下飞旋。小咖啡跑到路旁的每一棵树底下对着树根乱嗅一气。
墨如深也停了下来。他看到曹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他明白，她是在等他接着往下说。
“……我本来打算收购边江柳的模特公司，但是苏幕好像有点意见……不过我已经决定放弃了，他可能还不知道。”
“就因为这吗？”曹湄问，“为了这他就打人？”
墨如深沉默几秒，“因为他不喜欢我吧。”
曹湄也沉默了。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善于主动跟别人分享心事的人——即便那个别人是她。所以曹湄决定直话直说。
“上个礼拜江柳来找过我……就是你们喝醉的第二天。”
“是吗？”墨如深看上去有些意外。
“对。她都跟我说了，她公司的事，还有……你们以前的事……”
墨如深愣住。
“她都告诉我了。她跟我说，以后不会再单独见你……我想所以她才出国了，苏幕才会对你这么生气。”
墨如深愣了半晌。“是这样……所以，你才有意躲着我……”
“……那天你喝醉，睡着以后，她偷偷吻了你。”
墨如深难以掩示面上的惊讶表情。他望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还爱你。”曹湄说。
这句话又让墨如深愣怔几秒，也让他逐渐清醒过来。
“草莓……你是气我没有告诉你这些事？”
曹湄抿着唇。她的表情如同此际的天空一样阴晴不定。
墨如深叹了一声：“我们是交往过，但是我对她明确说了，我跟她没可能……”
“……可她还是爱着你。你不会没感觉吧。”
对于这一点，他并未否认。“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她毕竟已经结婚了，我没想到……”
“是呀，她已经结婚了！”曹湄语气生硬地说道，“所以我很生气，这根本就是道德问题！可是，那也不能全怪她……”
“是，这事都怪我……”
“是怪你。”曹湄瞪眼盯着他，“我生气，因为你说你会送她回家，结果却陪她去喝酒了，还喝得醉醺醺回来……还酒后驾驶！”
墨如深不禁愕然。“你……是气我酒后驾驶？”
曹湄瞪他一眼，转过头，冷静一下心绪，又扭回头盯着他。“她有什么问题是她的事，可你不该这样……依着她。你当时就应该让苏幕来接她，或者送她回家。”
“可是她喝得醉醺醺的，一个人跑去酒吧，我担心……”
“她有老公，为什么要你替她担心啊？”
墨如深愣怔半晌。“你的意思是说，是我给了她错误的暗示？所以她才会……”
“你对她太温柔了，所以让她觉得还能到你这儿寻求安慰。”曹湄咬咬嘴唇，“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可是对每一个人都温柔……那是没原则。”
墨如深沉默了很久，半天才缓缓开口：“这件事，是我处理得不妥当，我道歉。可是你这样说，对我有点不公平。我并不爱江柳，她也知道。可我们还是朋友，她曾经帮助过我，我不可能把她彻底赶出我的生活，也没办法在她来找我的时候拒她千里之外……”
“我不是要你跟她绝交。”曹湄不由得打断他，“但是这里头总得有个界线吧？哪些事是朋友做的，哪些事是亲人做的……她犯糊涂分不清，可你应该分清呀！总不能就这么……暧昧下去……”
墨如深不由怔住：“暧昧？你是这么想的？”
曹湄抿着唇，不回答。
墨如深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也许我是对她太好，才让她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我没法控制她的感情。你的指责我不能接受。”
“我不是指责你什么。”曹湄说，“我就是希望你处理事情能果断一点。因为这事儿不能只怪江柳，这种事，每个人都有责任的。”
“我没说我没责任。可我绝对不会去破坏她的家庭，她也不会拿自己的婚姻冒险。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
曹湄沉默了。
她本来没想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她原本想把这些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放过去算了。可谁知道苏幕竟会找上门来，两人还差点打起来，还是当着她朋友的面。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事就算她可以暂时不提起，但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要是不趁早说清楚，也许下一次，他们谁也逃不过命中注定的那一拳头。
“你大概觉得我反应过度，想得太多，或者纯粹是吃醋……可能都有一点。不过……”曹湄轻声说，“如果真的没什么，我是不会这么介意的，江柳也不会出国，苏幕也不会跟你动手……就是因为有什么，他们才会这样的。可能只有你没感觉到吧。”
这番话说完，她不再做声。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面上流露出让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两人都沉默下来。
雨是忽然开始落下来的，极细极密的雨丝，飘在脸上，软绵得如同微风拂过，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但当曹湄意识到下雨的时候，肩头和颈间还是感到了一丝凉意。
“我得回店里了。”她说。
墨如深一声不吭，也没有看她一眼，他沉默片刻，俯身去抱小咖啡。
但小狗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它从墨如深跟前逃开，跑到曹湄的身前呜呜叫着跳着。墨如深喊它跟他走，小狗不理不睬；他再去捉它，它挣扎着扭动身体，从他掌中逃脱了。
真是个小机灵鬼。曹湄暗自叹了口气，抱起小咖啡交给它的主人。可小家伙还是一副抗拒到底的模样，突然冲墨如深汪汪叫起来。见它这样不听话，墨如深似乎渐渐失去了耐心。
“咖啡，回家了……行了，听话……别叫了！”
他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把曹湄吓了一跳。小咖啡似乎也受了惊，它汪汪叫了两声以示抗议，然后一扭身子，从他怀里滑了出来，四个爪子一沾地，撒腿就跑了。
认识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发火。但曹湄自己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生气过了。
“你干什么呀？！”她大声说。见他没反应，她转身去追小咖啡。
小狗跑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交通灯正在由黄转红。曹湄也跟着它穿过了马路，很快她的身影就被一辆接着一辆驶过的车辆遮挡住了。墨如深怔怔地呆站在原地，纷乱的思绪好像一团稻草一样堵在心头。他脑海中翻滚着她刚才所说的一切，但又好像记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直到一声尖啸把他从愣怔中拉了回来——那是紧急刹车的声音。他这才如梦初醒，循声望去，竟看见曹湄摔倒在路上。他心中猛地一揪，慌忙朝马路对面冲去。
但曹湄很快爬了起来，她怀里抱着小咖啡，迅速闪身到路边。那辆急刹的小车又重新发动开走了。可见她并没有被撞到。抬头看见墨如深正要过来，她忙冲他摆手，他却视而不见，不管不顾马路上川流的车辆，在不断响起的愤怒的喇叭声中强行冲过了马路。
“你怎么乱闯啊！……”
“撞到你了吗？……”
两人同时开口。
曹湄摇摇头。“没事，地上有滩水，滑倒了……啊，裤子……”她有些懊丧地看着弄脏了的牛仔裤。
“没受伤？”
“没有……唉，得回家换衣服了……”
没等她再抱怨，已经被他紧紧地拥进怀里。他拥得那么紧，是从相识以来也不曾有过的拥抱，好像怕她从他怀里逃走一样。
曹湄有一点点惊讶。但更多的是另一种感觉。那感觉哽在喉头，让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或是他的心跳，又急又快，混乱不堪。
毛毛细雨还在下，不令人察觉地落在他们的发上。
直到被挤在两人拥抱之间的小咖啡开始挣扎扭动，一下子出溜到地上。聪明的小家伙很识时务地保持了沉默，只是昂着脑袋望着男主人和女主人，一边不停地摇着尾巴。
感觉到小家伙从怀中逃了出去，他这才清醒过来，松开了她。
曹湄愣了半晌，那一刻她还以为他要对自己说点什么。可他只那样深深地看着她，不说话。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我得回趟家……”她最后说。
他没出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曹湄有些迟疑，看他弯下腰招呼小咖啡回家，她也下决心准备离开。小咖啡这一次听话地跑到他跟前，呜呜叫着舔着他的手背，可他随即蹲了下去，一只手撑在地上，半天也没站起来。
“如深？……如深，怎么了？”
曹湄发现了他的异样，忙俯身询问。她看见他的衬衣背部湿了一片，想来应该不是被毛毛雨打湿的。
“没什么……”他低低吐出几个字，将小咖啡揽入怀里，慢慢站了起来。虽然勉力站着，但他的脸色很难看，背微微驼着，像在忍受着腰腹间的痛楚。
“……不舒服吗？”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像是知道主人身体不适，小咖啡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一点也不动弹。但他好像连抱着它都有些费力，只好将它交给了曹湄。
曹湄此时早把回家的念头抛到了脑后，她不再多问，搀扶着他穿过马路，回到那处空地。石凳虽然落了雨，呈现出深灰色，但还不算太湿。曹湄也顾不了那么多，扶他在石凳上坐下。他弯下腰，两手抱臂在身前，低着头，一动不动。
曹湄坐在他身旁扶着他的胳膊，小咖啡安静地趴在两人脚边。他垂着头，也不知情况如何。她想伸手替他揉一揉胃，却被他躲开了。她以为他还在生气，却听他低声开了口：
“没事，刚才……突然绞了一下……”
“怎么搞得啊……”
“可能……是被你吓得。”
曹湄不由一愣。墨如深抬起头来，冲她笑笑。见他有力气开玩笑了，曹湄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草莓……对不起。”
听他道歉，曹湄又是一愣。其实她哪儿还有闲心生气，看见他脸色苍白、忍受疼痛的模样，她早就心软了。
内心深处不免对自己叹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竟越来越软了，无论任何事她都可以冷静面对，惟独见不得他受罪。
“草莓……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曹湄点点头。“先回家好吗……”
“现在就说。”他的语气透着坚持。
她点头表示同意，嘴上却仍说：“回家再说吧，还下着雨呢……”
她说着，抬头望天，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
毛毛雨不知几时停了。
趴在地下的小咖啡听见“回家”二字，立刻抬起了头，黑亮亮的眼睛望着那两人。
两只手也不知几时握在了一起。刚刚的不愉快好像发生在去年，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这突如其来又倏然煞尾的毛毛细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