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1 / 1)
山里起风刀的时候,雪不久便肆虐起来。
于靖松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林素云了。
他们看起来住得比较近,只是隔两个村子,但若刮风下起雨雪来,路便非常难走。与天晴日相比,虽然劳动得不多,但无休止地、不得缺席之早晚的政治学习,如同这山里难以溶化的积雪。
于靖松恨这大山的冬日。
那天很晚了。
于靖松在房间里和他落户家的少年说话。少年总缠着于靖松讲故事,听着听着直到他睡着。
外面隐约有脚步声。
纸糊的窗外,总觉得有个人影。
粪耙子掉地上的声音。
于靖松披着军大衣打开门,雪被风搅进来。
这样大的雪,哪会有人来。想着于靖松笑了,边要掩上门。可这当儿,他却注意到雪地上正雪掩着的,一串慌乱远走的脚印。
走出门去,比了比大小,显然是女人留下的。于靖松心里咯噔着,立即追了出去。风雪中,果真有一位穿着红棉袄的女人在前面奔跑。
素云,素云!于靖松迅速追了上去。
别过来,别过来,我说了你别过来!
素云,出什么事了?
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让我去死吧,去死吧!
素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会帮你的。
你会帮?你是我什么人?你怎么帮?
我是你同乡大哥啊!于靖松追着了她,扶着她的肩说。
好一个同乡大哥,这么久了,你看过我?你关心过我么?你知道我的境况么!你还不如青松,尽管他隔着那么远!是了,千里之外,你有你依恋的人,我。。。。。我怎么这么傻,总做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梦见你会来找我。
于靖松竟然伤害了她。
她如此激动,激动得令于靖松有点骇然。有一点是肯定的,林素云竟然喜欢他,这令于靖松欣喜若狂。
披在他身上的军大衣掉了,他不知道,此时,雪虐风狂更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他一把将林素云抱紧起来。
林素云强烈地拒绝他,打着他,踢着他。他不为所动,只是越抱越紧。他只是想,抱紧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属于他于靖松的。他抓住她的两手,使她在他怀里不能动弹。
她的伞,在风中打着旋,在地上翻腾着身子,越来越远。
你是属于我的。于靖松说。
林素云一句一句地回话抗拒着,但于靖松听不清楚,内心的狂喜已经使他充耳不闻任何事,他只是说:你是属于我的,你是属于我的。
林素云不再说什么了,掂起脚,脸贴住于靖松的脸面、鼻、嘴唇。她平静不下来,只是这么热切地蹭着。
彼此的脸上,雪花不断地融化,糊着泪。
于靖松扳开林素云的脸,眼凝视着,手轻抚着,使纷落在她头上、脸上的雪花都融化。一种心灵深处的东西,也在于靖松内心里融化。
于靖松送她回去。
一路上她都是沉默着,抿着嘴儿,于靖松感到些蹊跷,但他没有细想,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思,正如此,这天以后接下来的事,他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第三天,于靖松到林素云住着的老汉家找她,老汉说她到县城里去了,有人到接她。
他没有细问,转身走了。
再过了三天,于靖松再去老汉家,老汉说没有她的消息。于靖松问,接她的人长什么样子。老汉说了说长相,于靖松听明白了那人竟是付南林。老汉说,这人经常来找她。
付南林最喜欢戴红军八角帽,这在当时并不多见。他还喜欢围白色的围巾,于靖松听他说过方志敏便是围着白色围巾英勇就义的,毛主席年轻时也喜欢围白色的围巾,所以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白色围巾是浪漫革命的标志,此时,却是于靖松最恨的东西。
于靖松有点不安了。
只过一天,于靖松再来这,老汉说,她不会来了。
为什么?于靖松大惊。
老汉说,小姑娘说了,一星期后没有回来,就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于靖松气急说。
于靖松到了县革委会,在门口便碰到了付南林,于靖松问付:可曾知道林素云在哪?
你打听她做什么?付南林很警觉的样子,而且充满敌意的眼神。
打听?我是找她。
于靖松,我告诉你,她在这过得好好的,你少操那份闲心!
于靖松没有理他,绕过付南林,推开被陈旧斑驳成一块块暗紫色的大红漆门。他进入了县革委会,这个他曾无比熟悉的地方。
林素云,林素云,于靖松喊。
间间房间都被他推开,可是,除了里面人惊愕的神色和无聊的问候话,没有任何关于林素云去向实质性的消息。
偏偏付南林在后面喋喋不休着,说于靖松不该没事到县革委会来,没有任何人准他的假云云。
你他妈的老几啊,给我闭嘴!于靖松恼了,扯开他的白围巾,一把抓住付南林的衣领说。
你想干嘛,放开我!付南林不甘示弱,握紧拳头瞪眼向着于靖松。
于靖松挥起拳头。
但拳头停在脑后没挥过去,怒焰却如燃烧弹一样向付南林喷出。
你妈的放开我,否则,我非把你打趴下,让你去吃屎!
去你妈的!于靖松挥拳过去。
打得遍体鳞伤的于靖松被关在空置的牛栏改成的审查间里,已两天了,他没有进食任何东西。不是他绝食不吃,而是付部长太狠,交待食堂用灰糊颜色的猪食给他吃,于靖松好歹也是个汉子,宁愿饿死,他也不当猪。
可能怕出人命,第三天,送了正常的饭菜来。
于靖松还是不吃,他说:饿都饿出去了,索性不要命了。私下里却想:我都这样了,不相信你林素云还会躲我?
果然,林素云来了。隔着窗子的木栅,她轻声喊着:于哥,于哥。
林素云的目光飘浮着一层雾,这与原来她看自己是不同的。
他们安排你到哪?
文艺宣传队。
要下乡么?
要。
下过乡没有?
没。
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听人说。
我是来找你。。。。。你应该告诉我你到哪去了。
没必要。
你干嘛这么冷冰冰的?我两天没吃饭,说的都比你多。
听着于哥,你必须吃饭,否则,你死,我也死!
于靖松听了心一暖,说,吃饭,太容易了,只是,你给我一个理由?
吃饭需要理由么?
他们给我吃猪食,这个,我不放在心上。不能说他们污辱我,我就拿命来抗议。我所以不吃饭,只为等着你来。既然等着你来了,我就要你告诉我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唱曲子,县里的文艺宣传队给了我机会。
就那些革命艺术样板?我一听就牙齿打颤,比被鞭子抽还难过!
你错了,这是文艺革命的需要,也是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需要,它对更好地批林批孔有非常现实的意义。于哥,过去,我的思想境界总不高,个人的东西考虑太多,喜欢躲着唱那百无一用的曲子,这些曲子。。。。。对国于家根本无用。
于靖松惊愕了,想不到没隔几天,林素云思想境界已经让他望尘莫及。他说:听着,素云,我只喜欢你唱的牡丹亭,这是唱进人灵魂的东西,我喜欢这种东西。。。。。
文艺要为人民服务,要与人民革命的需要相结合。我不会唱那《牡丹亭》了,那些曲词儿我现在已经忘了,那,确实是四旧。林素云打断于靖松的话说。
于靖松沉默了。
天上一个月亮,一个太阳,每晚每日当班的都是它们没有一点差。问情魂化哪?爱不语,恨不答。什么和你剪烛临风,西窗闲话,都只是把梦中的人儿戏耍,都是把梦中的人儿戏耍!林素云说着眼眶上盈盈着泪点,她尽力遮掩,但却显得人更加痛苦。
不要自己欺骗自己了,你什么都没有变。你是不是在躲着什么,躲我么?如果是为躲我,那大可不必!
躲你?是啊,我是为了躲你!你是有人爱的,我一门心思算啥?
你错了。
我没错,我是知道的,你别忘了,我们是老乡!秦慧敏,我是知道她的。
你怎么知道她?
那你就别问了。于哥,要好好地出来,算为了我。千万记住,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你别害我!
我根本不喜欢她!于靖松气急着说。
别说不喜欢,别说,我怕你这样说。林素云情绪有点焦躁。
你怎么就确定我喜欢她?
可她喜欢你。
是不是每个喜欢你的人,你都会喜欢他?如果这样,我便抢着任何人的前头,说我喜欢你,喜欢你!
林素云听了露出难以言状的诡谲笑容。
许多年以后,于靖松总不能忘怀这笑容。
日记中,他多次提到这笑容,这笑容深深印入他的内心,成为他痛苦、悲怆、欢愉、激悦、敏感、意气等等情感内质之源。
他时而沉浸于这笑容里,如沐春风;时而沉溺于这笑容里,心如死灰。
梦,总被这笑容所装饰;灵魂,却总被这笑容所惊扰,使支离破碎。
他承受不起这种支离破碎。
他又一次因为林素云而放出来,逃离了进一步审查。
那天,他被人连推带拽拖上一辆拖拉机的后货厢。
因为又冻又饿,他瘫软在后厢的一角。周围一些人,神情冷默地盯着他。
霞光溢彩,以一种告别的方式诠释着自己的美丽。
人们呼吸出的白气,这是印象中当时于靖松唯一能感到的暖气。
连霞光也是冷漠的,他想。
他还想站起来,他要找林素云,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身体如被陷入荆棘丛中,他没有力气挣脱。冷风割面,林素云笑容浮掠过来,又如惊鸿般远去。于靖松强烈地感觉到,此去,也许他再没有机会。
果然他没有机会。回到山原镇没几天,正准备又到县城去的于靖松接到林素云的来信。信中林素云说,她准备结婚了,她的丈夫便是付南林。她说,如果真的在乎她,就要接受她的所爱——付南林了。
她真傻,这样,她永远没有回城的机会了。于青松说。
于青松到山原公社找到于靖松。
那天,哥俩坐在断崖边上,吸着草烟。远处,夕阳如血,把天边染得凄凄惨惨。
烟一根一根吸着,被燃尽,如同燃尽了一段段无趣的人生。
她的选择毫无道理,真的毫无道理。于青松沮丧地说。
于靖松看了看他,他面目各种痛苦的表情浮泛着,让人同情和怜惜。
妈的,于靖松恨恨地说,拣了块石头,狠力向崖下扔去。
一块块石头往崖下扔去,但悄无声息。
好象这就如人生对他们的回应,你不管怎么使力,它都不回应你任何声息。
暮色渐浓。
肮脏的暮色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