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火余烬(1 / 1)
车停在一面涂鸦墙前时,天还没有亮。
不是黎明前的黑暗,是城市深处特有的、人造光无法穿透的浓稠深夜。这条巷子窄得车身几乎擦着两侧墙壁,墙面上层层叠叠的喷漆标语已经褪色剥落,“遗忘即背叛”“新火永生”这样的字句被后来者用黑色油漆粗暴地覆盖,却又从裂缝中顽强地渗出,像伤口化脓后渗出的黄色组织液。司机熄了火,引擎的余温在冷空气中蒸腾成白雾,雾贴着挡风玻璃爬升,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每一颗都倒映着巷口那盏频闪的钠灯,像无数只病态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动。
“到了。”司机说,没回头。他的声音在密闭车厢里显得异常扁平,像从很深的井底传来。
陆见野看向窗外。涂鸦墙中央有一道裂缝,不是砖石的开裂,是更诡异的、空间本身的扭曲——裂缝边缘泛着微弱的、病态的绿光,光线在缓缓脉动,像伤口在呼吸。那绿色不是自然界任何植物的颜色,是化学荧光的、实验室产物般的绿,让人联想到培养皿中过度增殖的菌落。裂缝宽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深处一片漆黑,黑得连光都吞没,仿佛那不是通道,而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咽喉。
“墟城入口。”后座的老头睁开眼睛。他眼皮抬起的动作很慢,像生锈的闸门被强行拉开。浑浊的眼球在昏暗车厢里泛着奇异的光泽,不是活人的湿润反光,是两颗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表面的角膜已经轻微浑浊,瞳孔对光线变化没有任何反应。“地下三层,新火实验室旧址。你要的东西在那里。”
“我要什么?”陆见野问,手还攥着那张泛黄照片。照片已经被他体温捂得温热,边缘的折痕深深印在掌心,像某种烙印。
“真相。”老头推开车门。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这扇门已经很久没有被打开过。冷风灌进来,不是自然的风,是地下空间特有的、带着地下河潮湿和工业铁锈的混合气流,风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味,像腐烂的金属在雨中缓慢氧化。“关于你是什么。关于秦守正对你做了什么。关于为什么《悲鸣》会选择你——不,为什么你会选择《悲鸣》。”
陆见野抱着密封箱下车。箱子比之前更沉了,沉得像里面装着一块墓碑。他站在裂缝前,绿光照亮他的脸,皮肤在那种光线下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白色,颧骨和下颌的阴影被拉得很长,让他看起来像一具刚从墓穴中爬出的骷髅。裂缝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不是风声,是更细碎的、像无数人在低声交谈的絮语,声音重叠在一起,形成持续的低频嗡鸣,钻进耳道,在颅骨内共振,让他后槽牙发酸。
“你不进去?”他回头问老头。
老头靠在车门上,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烟已经受潮变形,滤嘴处有霉斑。他划亮火柴——不是打火机,是老式的黄磷火柴,硫磺味在冷空气中炸开——火光映亮他半边脸。陆见野看见他拿火柴的手在颤抖,不是衰老的颤抖,是某种神经性的、无法控制的痉挛,每一根手指都在以不同的频率抖动,像有看不见的丝线在分别牵引。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垂死者的心电图最后那几下无规律的波动。
“我进不去了。”老头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在绿光下呈现诡异的蓝灰色,“三年前那场‘事故’之后,我的神经中枢接受了净化局的处理。他们用高频情绪脉冲烧毁了我的边缘系统——杏仁核、海马体、前扣带皮层,所有负责产生和调节情绪的部位。现在我的情绪频率被锁死了,就像收音机被焊死在一个频道,只能接收,无法发射。”他抬起夹烟的手,指向裂缝,“墟城认生人,更认‘死人’。它需要波动,需要情绪的涟漪来激活那些幽灵回放。我已经……没有那些东西了。”
陆见野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没有麻木。是一片绝对的、经过精密处理的空白,像被格式化后的硬盘,表面光滑如镜,却再也存储不了任何有温度的记忆。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头笑了。那笑容扭曲难看,嘴角的肌肉像在抵抗某种无形的牵引力,左半边脸向上抽动,右半边却僵硬不动,形成一种诡异的面部瘫痪效果。
“你进去就知道了。”他说,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地上,在绿光中像一小撮骨灰。“记住,墟城是活的。它不是建筑,不是废墟,是一个……情绪生态圈。它会读取你的情绪,用那些情绪当燃料,重播过去发生过的事。你越恐惧,它给你看的恐怖就越多。你越愤怒,它就会点燃三年前那场火,让你亲身体验那场焚烧了七十二个研究员的大火是什么温度。”
“那如果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呢?”陆见野问,声音很轻。
“那你会死。”老头的笑容消失了,那张脸恢复成毫无表情的空白面具,“墟城讨厌空白。空白对它来说是侮辱,是挑衅。它会想方设法填满你——用别人的恐惧,用历史的痛苦,用那些困在这里永远无法离开的亡魂的记忆碎片,强行灌进你的意识,直到你崩溃,直到你尖叫,直到你也变成这里又一个回放片段。”
话音落下,裂缝里的绿光突然加剧。光芒像有生命的触须,从深处探出,不再是微弱的光晕,而是凝实的、半透明的绿色光带,带着黏腻的质感。光带缠绕上陆见野的脚踝,触感冰凉、滑腻,像深海里的水母的触手,表面还有细小的、绒毛般的突起在蠕动。他本能地想后退,但触须已经收紧,传来不容抗拒的牵引力——不是物理的拉扯,是直接作用于神经的、命令般的信号,让他的肌肉自主地向前迈步。
“还有,”老头在最后关头说,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几乎被裂缝中的絮语淹没,“如果看见‘幽灵实验’,不要碰,不要听,尤其不要回答。那些回放需要观众才能继续,你一旦参与,就会被卷进去,成为过去的一部分。三年前已经有三个清理队员因此失踪——他们的意识被困在了某段回放里,身体还站在这里,但灵魂永远在重复观看同一场爆炸。”
陆见野来不及再问,身体已经被拖进裂缝。
空间折叠的挤压感瞬间袭来。不是物理上的压力,是维度转换时的错位——他感觉自己的内脏被拉伸、扭转、重组,胃袋被挤到胸腔,肺叶滑进盆腔,眼球在眼眶里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视野分裂成无数重叠的碎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景象:燃烧的实验室,青蓝色的火焰舔舐着不锈钢操作台,将台面熔化成流淌的银色溪流;奔逃的人影,穿着白大褂,脸上戴着防毒面罩,但面罩的观察窗后,眼睛瞪大到极限,瞳孔里倒映着逼近的火焰;融化的仪器,显示屏上的数据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像抽象派的油画;还有……一双双从黑暗深处伸出的手,苍白,瘦削,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手指张开,像在抓取什么永远够不到的东西。
整个过程持续了三秒,或者三小时——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秒针在表盘上原地打转,分针倒着走,时针在十二个数字间随机跳动。
当他重新站稳时,已经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
墟城地下三层。
不是想象中的废墟。相反,这里异常……整洁。整洁得诡异,整洁得不自然,像有人在大火和爆炸后,特意打扫了这里,把所有尸体拖走,把所有血迹擦净,把所有烧焦的残骸清理掉,只留下一个空壳,一个干干净净的、等待重新填充的容器。
一条宽阔的走廊延伸向黑暗深处,两侧是整齐排列的金属门,门上都有编号,从001到072,蚀刻的字体边缘锋利,像刚刻上去不久。墙壁是光滑的白色复合材料,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微光。地面是灰色的防静电地板,表面有细密的菱形防滑纹路,纹路里嵌着薄薄的灰尘,灰尘的分布均匀得像有人用筛子精心撒过。天花板每隔五米就有一盏嵌入式LED灯,但只有零星几盏还在工作,发出冷白色的、毫无温度的光,那光线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把一切阴影都消除得干干净净。
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股更微弱的、甜腻的腐坏气息,像水果在密封罐里慢慢发酵,又像福尔马林浸泡过的标本开始变质。
一切都保持着实验室该有的样子——除了没有人。
除了寂静。
绝对的、压迫性的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被放大,在空旷走廊里产生轻微的回音,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抽真空,每一次呼气都像在释放毒气。陆见野向前走了几步,靴底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像砂纸在打磨骨头,那声音在走廊两侧的墙壁间来回弹射,形成层层叠叠的声浪,像有很多个他在同时行走。
他停在007号门前。门牌上的数字是蚀刻的,边缘已经磨损,但还能看清。门旁的识别面板暗着,表面覆盖着一层薄灰。他伸手按了按,面板毫无反应,像一块死去的电子墓碑。门是锁死的,锁舌深深插进门框,门缝严密得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声音。
不是现实的声音,是某种……回放。像老式留声机播放磨损唱片时产生的、带着沙沙杂音的录音,音质单薄,缺乏低频,像从很薄的金屑上刮下来的。先是脚步声,急促的,很多人的,从远及近,靴底敲击地面的节奏凌乱,像一群受惊的动物在狂奔。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年轻,颤抖,带着哭腔,每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声带里挤出来的:
“——不行了!承载量突破300%了!必须终止!他的脑波图已经乱成一团了!”
另一个声音,冷静,权威,是陆见野熟悉的声音——秦守正的声音,但比现在更年轻,更紧绷,像一根拉到极限的琴弦,表面平静,内里却积蓄着即将断裂的张力:
“继续。记录数据。这是历史性的一刻,林薇。人类第一次成功将情绪转化为可储存、可传输的实质能量。零号就是那座桥梁。”
“可是零号他——他的瞳孔已经扩散到边缘了!他在说胡话,他说看见颜色在说话,他说——”
“继续。”
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自然结束,是被硬生生掐断,像录音带被一刀剪断,留下尖锐的空白。陆见野猛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廊尽头空无一人,只有那盏灯在忽明忽灭,每一次明暗交替都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嗡鸣。但空气中残留着声音的震颤,像石子投入死水后迟迟不散的涟漪,那些涟漪还在扩散,触碰墙壁,反弹回来,形成更复杂的干涉波纹。
幽灵实验。
老头说的就是这个。墟城在读取残留的情绪记忆,像放映机播放老胶片一样,重播过去发生在这里的事。那些强烈的情绪——恐惧、痛苦、狂喜、绝望——像指纹一样留在了空间里,只要有人带着相似的情绪频率进入,就会触发回放。
陆见野继续向前走。经过012号门时,他瞥见门上的观察窗——玻璃是单向的,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但此刻,窗后隐约有光在闪烁。不是稳定的光源,是跳动的、脉动的、像心脏搏动般的光。他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玻璃,眯起眼睛。
窗后不是房间。
是一个……场景的回放。
半透明的、像全息投影但又更真实的景象,有着老电影般的颗粒感和轻微的频闪。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影背对着窗,正俯身在一个操作台前。防护服是白色的,背后印着“新火·07”的黑色字样,字样已经有些磨损。人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兴奋的、压抑不住的战栗。
操作台上躺着一个少年。
十五六岁,赤裸上身,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淡蓝色的静脉网络,像地图上的河流水系。身上贴满了电极片,银色的圆形贴片用导电胶固定在胸口、腹部、太阳穴、手腕内侧,每一片都连接着细如发丝的电线,电线不是杂乱缠绕,而是以某种精密的几何图案排列,像某种仪式的符文。少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瞳孔扩散到虹膜边缘,眼白部分布满细密的血丝,那些血丝不是普通的充血,是血管在高压下爆裂后渗出的、树枝状的暗红色纹路。
少年是陆见野。
十五岁的陆见野。
他的胸口在缓慢起伏,但频率异常缓慢,每分钟可能只有五六次,每一次吸气都深得像是要把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吸进肺里,每一次呼气都绵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结束。操作台旁边的显示屏上,数据瀑布般滚动,绿色的数字和曲线在黑色背景上流淌,像一条发光的河。其中一个数值被特别标红,字体放大到占据半个屏幕:
情绪承载量:327%
人格稳定性:41%
解离风险:极高
建议:立即终止实验
操作台旁还有一台脑波监测仪,屏幕上显示着少年的脑电图。正常的脑电图应该是规律的波动曲线,但屏幕上是一团乱麻,无数条线纠缠在一起,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偶尔会爆发出一段异常规律的、锯齿状的高频波——那是癫痫发作的典型波形。
陆见野的手按在观察窗上。玻璃冰凉,但窗内的景象似乎能传递温度——他感觉到一股细微的、灼热的波动,像隔着玻璃触摸火焰,火焰的温度不是来自外部,是从他体内烧起来的。窗内的“自己”突然动了。
不是翻身,不是转头。是眼睛。
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转向观察窗。转动的速度很慢,慢得像生锈的机械轴承,每转动一度都需要克服巨大的阻力。眼球在眼眶里发出细微的、液体摩擦的声响,像玻璃珠在黏稠的油里滚动。终于,视线穿透玻璃,与窗外的陆见野对视。
嘴唇动了。
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
“救。”
停了一秒。
“我。”
景象突然扭曲。不是简单的消失,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狠狠揉成一团。颜色混在一起,形状坍缩,人影拉伸成抽象的长条,最后“啵”的一声轻响,像肥皂泡破裂,消散在空气中。观察窗后恢复成一片黑暗,只有陆见野自己的倒影映在玻璃上——脸色惨白,瞳孔收缩,嘴唇在轻微颤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像承重墙被抽走砖块后缓慢倾倒的建筑物。
他后退一步,脚跟撞到墙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箍住,每一次吸气都只能吸进一半的空气。他扶着墙,弯腰干呕,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涌上喉头,烧灼食道。
那不是幻觉。
至少不完全是。
是残留在这里的、三年前的情绪记忆,被墟城用某种方式固化、储存,现在因为他的到来而被重新激活。那些记忆里有恐惧,有痛苦,有绝望——足够强烈的情绪可以留下痕迹,像指纹留在物体表面,像热量留在冰冷的金属上,像尖叫留在寂静的空气里。
而这里,整个新火实验室,就是一个巨大的、布满情绪指纹的犯罪现场。
每一寸墙壁都吸附着尖叫。
每一块地砖都浸透着汗水。
每一盏灯都见证过崩溃。
陆见野强迫自己站直。他闭眼,深呼吸,努力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大脑里的眩晕。再次睁眼时,眼神已经变得坚硬——不是不再恐惧,是把恐惧压进骨髓,压成支撑自己继续向前的燃料。他抱起密封箱,箱子比之前更沉了,沉得他需要双手才能抱稳,背带勒进肩膀的肌肉,留下深深的红痕。
他继续向前走。走廊两侧的门一扇扇掠过,每一扇后面都可能封存着一段过去。有些门后传来模糊的声音:仪器的嗡鸣,像巨型昆虫的振翅;警报的尖叫,频率高到刺破耳膜;人的哭喊,男人的低吼,女人的哀求,孩童的啜泣——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锅煮沸的情绪浓汤。有些门上的观察窗闪过短暂的画面:燃烧的火焰,不是橙红色,是实验特有的青蓝色,火焰安静地吞噬着文件柜,纸张在火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灰烬在空中飘浮,像黑色的雪;碎裂的玻璃,培养槽爆炸,淡黄色的营养液喷涌而出,液面上漂浮着细小的、组织状的絮状物;奔逃的剪影,人影在火焰的背景前奔跑,动作被拉长,像慢镜头,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成怪物的形状。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听。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靴尖,盯着灰色地板上那些菱形的纹路,数着每一步踏过的格子:一,二,三……十七,十八……数到四十三时,他感觉到怀中的箱子开始震颤。
不是之前的搏动,是更微妙的、像指南针寻找磁极般的定向震颤。箱子在他怀中缓慢转动,像有生命在调整方向,轴心是他胸口正中,箱子边缘摩擦着他的外套,发出沙沙的声响。转动的角度很精确,最终停在某个方向——走廊深处,那扇最大的门前。
牵引力来自箱子里那幅残骸。
《悲鸣》在引导他。
陆见野抬头。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金属大门。门比其他的都大,都厚重,高约三米,宽四米,表面没有任何标识,没有窗口,没有把手,光滑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他渺小的身影。唯一的特征是在门正中央,一个手掌形状的凹陷——生物识别锁,凹陷边缘有一圈极细的蓝色光带,光带在缓慢脉动,像静脉血管。
门旁的墙壁上有一个紧急电源接口,接口盖板已经脱落,露出里面锈蚀的铜质触点。接口上方有一行小字,蚀刻在金属铭牌上,已经斑驳褪色,但还能勉强辨认:
主实验室·零号收容区
未经授权进入者将面临永久性神经摧毁
——新火计划安全条例第7条
陆见野停在门前。箱子在他怀中震颤得更厉害了,像心脏在狂跳,震感透过箱壁传递到他的手臂,震得他小臂肌肉微微发麻。他盯着那个手掌凹陷,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该怎么做。
但他害怕。
不是害怕门后有什么,是害怕门后的东西会证实他最深的恐惧——关于他是谁,关于他被做了什么,关于为什么他总在深夜惊醒,感觉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的、对一切痛苦都无动于衷的人。
那个叫“守夜人”的第二人格。
实验日志残页上的字迹在他脑海里浮现:“第二人格情绪频率与主体完全相反,呈绝对冷静态,但对《悲鸣》类高浓度情绪残留物表现出异常亲和。”
所以《悲鸣》选择他,或者说,选择他体内的“守夜人”。
所以他能抵抗阿塔西亚镇静雾。
所以他能听见画里的声音。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无辜的旁观者,是这个计划的核心,是这个错误的源头。
陆见野抬起左手。手在颤抖,他握紧拳头,又松开,反复三次,才勉强稳住。他将掌心缓缓按进那个凹陷里。
凹陷的尺寸与他的手掌完美契合,边缘的蓝色光带触碰到皮肤,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液氮喷雾。他等待着。
没有反应。
门锁暗着,系统显然已经断电。他试着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估计有气压或机械锁死装置。他收回手,盯着门,思考着其他进入方法——爆破?寻找备用通道?还是回头?
正当他准备转身时,怀中的箱子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不是低鸣,是高频率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啸,频率高到超出人耳可听范围的上限,但他能感觉到——颅骨在共振,牙根发酸,眼球后方的视神经在抽搐。那是《悲鸣》残骸发出的、某种超越声音范畴的共鸣脉冲。
与此同时,门上的生物识别锁亮了起来。
不是正常的绿灯,是诡异的、脉动的红光。红光从手掌凹陷的边缘开始蔓延,像血管网络一样爬满整扇门,那些光路形成复杂的、神经节般的图案,图案在不断变化,像活体组织在生长。光路交织处,有细小的电火花迸溅,噼啪作响,在昏暗走廊里投下跳动的影子。
图案中央,手掌凹陷的位置,缓缓浮现出一行字。不是显示屏的像素点,是直接浮现在金属表面的、像烙痕般的发光文字:
识别通过:零号试验体·陆见野
情绪频率认证:匹配度99.7%
警告:收容区已封锁三年,内部环境极端不稳定
检测到高浓度情绪污染残留
是否强制开启?
是/否
陆见野盯着那行字。零号试验体。这就是他在新火计划中的编号。不是007,是零号——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成功”的试验体。99.7%的匹配度,那0.3%的差异是什么?是三年的成长?是记忆的缺失?还是……“守夜人”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那味道像生锈的刀片刮过气管。
“是。”他说。
声音在空旷走廊里回荡,像是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连串机械运转的声音:气压阀释放的嘶嘶声,像巨蛇在吐信;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像骨骼在摩擦;锁舌收回的沉闷撞击声,像棺材盖被撬开。然后,厚重的金属门向内缓缓滑开,速度很慢,像在抵抗某种巨大的压力,门与门框的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疲劳的呻吟。
门后涌出的不是光,是黑暗。
比走廊更深的、仿佛有质量的黑暗,像黑色的原油从门缝中溢出,缓缓流淌到走廊地面上,吞噬着冷白色的灯光。黑暗里夹杂着一股气味——不是消毒水,不是腐坏,是更复杂的混合:臭氧,像雷雨过后的味道;烧焦的塑料,刺鼻的化学分解产物;某种甜腻的、像过熟水果腐烂的化学品;还有一种……肉烧焦的味道,不是烤肉,是组织在极高温度下瞬间碳化的焦糊味,混着一丝蛋白质变性的腥气。
陆见野踏入门内。
靴底踩在地上的感觉不一样——不是防静电地板,是某种更粗糙的、像熔融后又凝固的材质,表面有细密的凹凸,像岩浆冷却后形成的绳状构造。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像一把刀切开黑色的帷幕,照亮眼前的景象。
主实验室。
或者说,主实验室的残骸。
这里显然经历过不止一场灾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火灾的痕迹:墙壁被烟熏成漆黑,不是均匀的黑,是深浅不一的、像泼墨画般的斑驳,烟尘在最浓处凝结成油腻的、反光的硬壳。天花板的防火板大面积脱落,露出后面扭曲的金属骨架,骨架被高温烤得发蓝,有些地方已经熔断,垂下的钢管像被斩首的蛇。地面上散落着烧焦的仪器碎片,有些还保持着原本的形状——一台离心机的转子融化成银色的泪滴,凝固在操作台上,泪滴的表面有流动时形成的波纹;一排培养槽的玻璃全部碎裂,槽内干涸的培养基形成龟裂的、像干涸河床般的纹理,裂缝里嵌着黑色的碳化物。
但火灾不是全部。
陆见野移动光束,照向实验室深处。那里有更诡异的破坏痕迹:墙壁上布满了深深的、放射状的划痕,像有巨大的爪子从内部撕扯金属,每一道划痕都有三到五厘米深,边缘的金属向外翻卷,翻卷处有高温熔融后又凝固的迹象。地面上有几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凹陷,凹陷边缘的材质呈现结晶化,像被极高温度瞬间熔融后又急速冷却形成的玻璃状物质,在手机光下反射出七彩的虹光。最骇人的是天花板中央——那里有一个直径至少三米的破洞,破洞边缘的金属向外翻卷,像被什么力量从下往上暴力冲开,洞口上方是更深邃的黑暗,隐约能看见上一层楼板也有同样的破损,形成了一个贯穿多层的垂直通道。
这不是事故。
这是战斗的痕迹。是某种……东西从这里挣脱出去时留下的破坏。那东西从地下深处爬上来,撕开一层层地板,冲破天花板,逃离了这个囚笼。
手电光继续移动,扫过实验室的各个角落。操作台、控制面板、数据服务器——所有能存储信息的设备都遭到了系统性破坏。不是火灾导致的自然损坏,是人为的、精密的摧毁:硬盘被物理拆解,外壳被撬开,盘片被取出,用高温喷枪烧得卷曲变形;芯片被从主板上焊下来,然后用液氮急速冷冻后敲碎,碎片散落一地;连纸质记录都被烧得只剩下边缘的焦痕,但焦痕的分布很均匀,像有人把文件堆成堆,浇上助燃剂,确保每一页都彻底碳化。
有人在事发后回来过。不是救援,是清理。是确保这里不会留下任何能指向真相的证据。
陆见野的心脏沉了下去。如果所有记录都被销毁,他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就为了看看自己被改造的地方?为了确认自己是个怪物?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怀中的箱子再次震颤。
这次不是引导,是更明确的指向。箱子在他怀中微微倾斜,像指南针的指针,指向实验室右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倒塌的储物架,金属架子已经扭曲变形,架子上原本摆放的试剂瓶全部碎裂,各色化学液体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凝结成五彩斑斓的、像抽象画般的硬块,硬块表面光滑如釉,反射着手电光,形成诡异的光斑。
陆见野走过去。靴底踩在化学硬块上,发出轻微的、像踩碎薄冰的脆响。他用脚踢开碎片,碎片飞溅,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弧线。储物架后面,墙壁上有一个通风管道口。口的盖板已经脱落,斜靠在墙边,盖板表面有高温灼烧后形成的焦黑和水渍。管道内部一片漆黑,直径刚好能容一人爬行,内壁是不锈钢,反着手电光,形成无数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眨动。
管道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但奇怪的是,焦痕只集中在口部周围,管道深处看起来相对完好。而且,管道口附近的空气温度明显更低。有一股微弱的、持续的气流从管道深处流出,带着陈年的灰尘和金属的味道,还有一丝……纸张烧焦的味道。
箱子指向这里。
陆见野蹲下身,将手机咬在嘴里,用双手撑住管道边缘。不锈钢冰凉刺骨,像寒冬的金属栏杆。他用手电照进管道。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内壁光滑的表面,表面有细微的划痕,像有什么东西被拖拽通过时留下的痕迹。管道向下倾斜大约三十度,延伸向黑暗深处。在管道深处大约五米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卡在拐角处——一个暗色的、方形物体,边缘反射着金属光泽。
他回头看了一眼实验室入口。门还开着,走廊的冷白灯光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个梯形的光斑,光斑边缘模糊,像被黑暗侵蚀。外面寂静无声,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是来自现实,是来自墟城本身。这个空间在观察他,在读取他的情绪,在用他的恐惧、困惑、愤怒喂养那些幽灵回放,让它们更清晰,更持久,更真实。
没有时间犹豫了。
陆见野将密封箱从背上取下。箱子侧面有背带,他之前没注意到——背带是隐藏式的,按下一个卡扣才会弹出。他将箱子背在胸前,这样爬行时不会碍事。然后俯身爬进通风管道。
管道比他想象得更窄。肩膀几乎擦着两侧内壁,他只能用手肘和膝盖支撑,一点点向下挪动。不锈钢表面冰凉,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寒意,那寒意不是单纯的低温,是带着某种情绪残留的冰冷,像触摸死者的皮肤。每向前移动一寸,管道内壁就传来细微的、像金属疲劳的呻吟声,仿佛这个结构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向下爬了大约十米,管道拐了个弯,变成水平延伸。那个方形物体就在拐角后不远处。陆见野爬过去,手肘在冰冷的不锈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管道这种密闭空间里,所有声音都被放大,他自己的呼吸声像风箱在拉动,心跳声像有人在远处敲鼓。
他终于够到了那个物体。
是一个防火安全盒。
金属材质,手掌大小,表面有高温灼烧的痕迹,原本的灰色烤漆已经大部分剥落,露出底下银白色的合金基底,基底上有一层氧化形成的淡黄色薄膜。盒子整体结构还算完整,边角有轻微变形,但密封性看起来良好。盒子正面有一个小小的数字锁,四位密码,转轮是金属的,表面有防滑纹路,纹路里嵌着黑色的污垢。
陆见野尝试了几个显而易见的组合:0000,转轮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嗒声;1234,同样没有反应;他自己的生日,他试了两次,因为不确定档案里记录的是真实生日还是进入新火计划后分配的日期——都没用。锁很坚固,强行破坏可能会损坏里面的东西,而且在这种狭窄空间里,他也没有合适的工具。
他靠着管道壁坐下,冰冷的金属透过衣服传来寒意。他将盒子放在膝盖上,借着手电光仔细观察。光线在狭窄管道里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盒子表面的每一道划痕都投下深深的阴影。除了烧痕,盒子表面还有一些细微的划痕,像是有人用尖锐物体——也许是螺丝刀,也许是碎玻璃——刻上去的。划痕很浅,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见。
他擦去表面的浮灰,灰尘在光束中飞扬,像微型星系在爆炸。他调整手机的角度,让光线以几乎平行的角度照射盒子表面。划痕显现了。
不是字,是数字。很浅,但排列有规律,刻在盒子侧面的边缘:
3-2-0-1
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任何有纪念意义的日期。陆见野皱起眉头,大脑飞速运转。实验室门牌上的编号是007,零号收容区。零在数字中是0,七是7,但新火计划应该有自己的编码系统。实验日志残页上提到“Day 47”,那可能是一个连续记录的天数。
等等。
他想到那张泛黄照片。照片背面,之前没注意到,有一行极小的、用铅笔写下的字迹,已经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他放下盒子,从内袋里掏出照片,凑近手电光。光束聚焦在照片背面,那些模糊的笔画在强光下逐渐清晰:
“零号首次稳定日:3月20日,第1次记录。”
字迹很工整,是女性的笔迹,可能是那个叫林薇的研究员写的。3月20日,第1次记录。3201。
不是日期,是编号。零号试验体首次稳定记录的编号。
陆见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肺部发紧。他将数字锁的转轮拨到3,转轮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拨到2,又一声;0;1。
第四个数字转到位时,锁芯内部传来一声与之前不同的、更清脆的机械响声。
咔嗒。
轻微的、但明确的解锁声。盒子盖弹开一条缝,缝隙里涌出一股气味——不是纸张陈年的霉味,是更刺鼻的、化学试剂的味道,像某种固定液或显影剂。
他掀开盖子。里面没有文件,没有U盘,只有一张纸。或者说,一张纸的残骸。纸张大部分已经烧焦碳化,只剩下右下角巴掌大的一块还算完整。纸是实验室标准记录纸,淡黄色,纸质厚实,抬头印着“新火计划·实验日志”,下面是日期栏和记录人签名栏,但那些部分都已经烧毁,只剩下边缘的焦黑锯齿。
唯一幸存的是纸张中央的一小段文字。
字迹是手写的,用的是蓝色墨水,墨水在高温下发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了深紫色,在烧焦的边缘显得格外清晰,像用血写在灰烬上。陆见野捧起那张残页,手指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接近真相时的生理性战栗。他用手电光聚焦在字迹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Day 47,零号试验体(陆见野)首次融合成功,情绪承载量突破理论值300%,达到327%。观测到跨维度情绪共振现象,试验体可接收并放大半径50米内所有生物的情绪波动,并可将接收到的情绪能量转化为可观测的物理效应——今日实验中,试验体在无外力干预的情况下,使三米外的温度计读数上升2.3°C,使培养皿中的水产生可见波纹。”
“但出现严重副作用:人格解离前兆。试验体开始出现第二人格体征,该人格在脑波监测中呈现独立的α波和θ波节律,与主体人格脑波完全分离。第二人格自称‘守夜人’,情绪频率与主体完全相反,呈绝对冷静态,但对《悲鸣》类高浓度情绪残留物表现出异常亲和,接触后情绪承载量可进一步提升,但人格解离速度加剧。”
“秦首席坚持继续实验,认为这是‘进化必经阶段’,是‘人类意识突破生物局限的钥匙’。我反对。根据协议第7.3条,当试验体出现不可逆人格分裂时,项目必须终止。建议立即终止零号项目,并对试验体进行记忆清洗及人格整合。若无法整合,应启动安乐死协议。”
“记录人:林薇(二级研究员)”
“附:秦首席已驳回我的建议。他说‘守夜人’不是副作用,是进化产物。他说零号将成为新火计划最终的‘火种’。我怀疑他的判断已受项目成果影响。我将备份此日志于安全盒,若我发生意外,请后来者——”
文字在这里中断。不是自然结束,是纸张被烧毁的边缘切断了句子。最后一个“者”字只有半边,剩下的部分化为了灰烬。
陆见野盯着那段文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不是比喻,是真的冰冷感从指尖开始蔓延,顺着手臂爬向心脏,所过之处肌肉僵硬,血管收缩,呼吸变得困难。那些字句像一根根冰锥,钉进他的意识:
人格解离。第二人格。守夜人。
情绪承载量327%。跨维度共振。物理效应。
秦守正的坚持。林薇的反对。安乐死协议。
所以那些他以为自己只是“情绪感知敏锐”的时刻,那些他走在人群中突然被大量情绪淹没几乎要呕吐的时刻,那些他偶尔会出现的、绝对冷静到近乎非人的状态——在危机中完全感觉不到恐惧,在悲伤时流不出一滴眼泪,像有个透明的玻璃罩把他和世界隔开——那些他对《悲鸣》无法解释的吸引力,那种一靠近画作就像回到家般的归属感……
都不是天赋。
是实验的副作用。是人为制造的精神分裂。是强行在他意识里塞进去的另一个“人”。
而秦守正知道。他不但知道,还坚持继续。他把这种分裂称为“进化”,把陆见野称为“火种”。
为了什么?为了把人类情绪变成能源?为了制造活体情绪放大器?还是为了……其他更可怕的目的?
手电光突然闪烁了一下。
不是电量不足,是受到某种干扰。光线明暗交替,频率越来越快,像坏掉的日光灯在濒死挣扎。同时,管道深处传来声音——不是回放,是真实的声音。金属扭曲的嘎吱声,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管道深处移动,沉重的质量压迫着不锈钢管壁,使管道发出结构性的呻吟。那声音由远及近,朝着他这个方向。
还有呼吸声。
沉重的、带着液体杂音的呼吸声,吸气时像生锈的风箱在拉动,呼气时伴随着低沉的、像野兽般的呼噜声,呼噜声里混着黏稠液体翻涌的咕噜声。
陆见野猛地抬头,手电光射向黑暗深处。
光束在管道中形成一道圆锥形的光柱,光柱尽头,黑暗浓得像墨。但就在那浓墨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不是金属的反光,是更湿润的、像生物体表黏液的反光。那反光在移动,缓慢地、不慌不忙地朝着他的方向移动。
管道在震动。细微的、但越来越强的震动,从深处传来,顺着不锈钢壁传导到他背靠的位置。震动的频率很规律,像……脚步声。沉重的、缓慢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受压变形的呻吟声。
有什么东西在管道里。
正在朝他走来。
陆见野迅速将日志残页塞进外套内袋,贴身放好。盖上盒子,但盒子已经无用,他将其推到一边。转身,开始往回爬。动作必须快,但管道狭窄,他只能一点一点倒退,用脚探索身后的空间,用手肘和膝盖交替支撑移动。背上的密封箱碍事,但他不敢取下——那里面是《悲鸣》,是他现在唯一的“武器”,如果那东西能称为武器的话。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受压的尖锐呻吟,像管道随时会塌陷。更诡异的是,空气中开始出现一股气味——臭氧混合着铁锈,还有那股甜腻的、像腐烂水果的化学品味,现在又多了一股……血腥味。不是新鲜的血,是陈年的、已经氧化的血,混着脓液的腥臭。
他爬回拐角,抬头看向向上的管道口。还有大约八米。八米在平地上是几步路,在这种狭窄、陡峭、光滑的管道里,却像八百米一样遥远。他加快速度,手肘和膝盖在金属壁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像指甲刮黑板的噪音。外套的肘部磨破了,皮肤直接接触冰冷的不锈钢,摩擦带来的灼痛和冰冷的触感同时传来,形成诡异的感官混合。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耳膜里咚咚的撞击声。陆见野僵在原地,屏住呼吸。汗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带来刺痛。他不敢回头,只能竖起耳朵,捕捉任何细微的声音。
有呼吸声。
沉重的、带着液体杂音的呼吸声,从他身后不到三米的位置传来。那呼吸不是人类的节奏——吸气时间极长,持续了至少十秒,像在品味空气中的味道;呼气时伴随着低沉的、像野兽般的呼噜声,呼噜声的尾声拖得很长,渐渐变成一种……咯咯声,像有液体在喉咙深处翻滚。
然后,有东西碰了他的脚踝。
不是手,不是爪子,是某种更冰冷的、光滑的东西,像金属探针,但表面有节肢动物的环节感。触感从脚踝向上滑动,沿着小腿,到膝盖,所过之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东西在探索,在感知,在确认他的存在。滑动时有轻微的黏液摩擦声。
陆见野猛地蹬腿,用尽全力踹向身后。脚底踹中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不是金属,是更坚韧的、像几丁质外壳的东西,踹击发出沉闷的、像踢中树干般的撞击声。身后的东西发出一声低吼——不是愤怒,更像是……好奇,像孩子发现新玩具时的兴奋低鸣。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但这次是后退,渐渐远去,消失在管道深处。
他没有等待,用尽全力向上爬。手肘磨破了,血渗出来,在冰冷的不锈钢上留下暗红色的拖痕。膝盖磕青了,每动一下都传来钝痛。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逃离的本能在驱动每一块肌肉。终于,他的手摸到了管道口的边缘,用力一撑,翻身滚出,重重摔在实验室的地面上。
背部的撞击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来刺痛。几秒后,视野恢复,他立刻转身,盯着管道口。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脚踝上残留的冰冷触感还在,裤腿上有一道细微的、粘稠的液体痕迹,在手机光下泛着暗绿色的微光,液体有轻微的腐蚀性,裤腿纤维已经微微溶解。
他爬起来,背靠墙壁,手电光扫视整个实验室。依然空荡,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已经达到了顶峰——不是来自管道,是来自整个空间。墟城在看着他,那些幽灵回放在看着他,三年前死在这里的冤魂在看着他。他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视线像针一样刺在他的皮肤上。
手电光扫过实验室中央。那里有一个区域之前没注意到——被倒塌的设备架挡住了。现在他换了个角度,看见架子后面露出一个半圆形的金属结构,结构表面有复杂的管线接口,还有一块倾斜的控制面板,面板上的屏幕虽然碎裂,但仍有几个指示灯在微弱地闪烁,像垂死者的心跳。
他走过去,搬开烧焦的架子碎片。碎片很重,他需要双手并用,烧焦的碳化物沾在手上,留下黑色的污迹。架子后面是一个下沉式的工作区,比实验室地面低半米,需要通过三级金属台阶下去。台阶边缘已经变形,像被巨力踩踏过。
工作区中央,有一个东西。
一个冷冻舱。
不是医院里那种人体冷冻设备,是更精密的、实验室规格的维生舱。舱体呈圆柱形,直径约一米五,高两米,外壳是厚重的透明复合材料,材料在低温下呈现淡淡的蓝色调。舱体内部充满淡蓝色的低温液体,液体黏稠,像稀释过的凝胶,悬浮着无数细小的气泡,气泡在缓慢上升,像倒流的雨。舱体表面结了一层薄霜,霜的结晶在手机光下闪闪发亮,像钻石粉尘。
透过霜层和液体,能隐约看见舱内有什么东西。
一个人形。
陆见野走下台阶。靴底踩在金属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敲击棺材板。他来到冷冻舱前,屏住呼吸,用手擦去舱体表面的霜。霜很厚,擦掉一层又结一层,低温让他的手指迅速麻木,皮肤粘在舱体表面,撕下时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但透过短暂的清晰窗口,他能看见舱内的景象。
液体中悬浮着一个躯体。
男性,年龄看起来二十出头,赤裸,身材修长,肌肉线条清晰但不夸张,像古希腊雕塑般匀称。身上连接着数十条管线,管线是半透明的硅胶材质,内部有淡金色的液体在缓慢流动。管线从舱体底部接入,像脐带一样连接着躯体的胸口、手臂、颈部、甚至太阳穴。躯体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像在沉睡,但眉头有极细微的蹙起,仿佛在做一个不太愉快的梦。皮肤苍白,几乎没有血色,但在手机光下能看到皮肤下有极淡的、青色的静脉网络,网络分布均匀,像精密的电路图。
最诡异的是那张脸。
陆见野见过那张脸。每天早晨在镜子里,在玻璃的倒影里,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
那是他的脸。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从眉骨的弧度到下巴的线条,从鼻梁的高度到嘴唇的厚度,每一个细节都完全一致,像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点的两张照片,连左眼角那颗极淡的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唯一的区别是舱内躯体的头发更长,几乎垂到肩部,而且发色是纯粹的银白,不是老人的灰白,是带有金属光泽的、像白金般的银白,在淡蓝色液体中缓慢飘动,像水草。
还有睫毛。也是银白色,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陆见野后退一步,靴跟撞到身后的操作台。台面上的灰尘被震起,在手机光柱中翻滚如微型星云,那些尘埃颗粒在光线中清晰可见,每一颗都在缓慢旋转。他盯着舱内的躯体,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所有思考都停止了,所有逻辑都崩断了,只剩下最原始的、动物性的困惑和恐惧。
克隆体?双胞胎?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备份?副本?替代品?
冷冻舱侧面的控制面板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全部亮起,只有几个指示灯从暗红色转为绿色,发出轻微的、持续的蜂鸣,蜂鸣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异常刺耳。面板上的屏幕闪烁了一下,裂痕纵横的液晶屏勉强显示出图像——是扭曲的、带着干扰条纹的画面,但能看清内容:
“检测到匹配DNA及情绪频率”
“来源:外部环境”
“匹配度:100%”
“唤醒协议启动”
“倒计时:10秒”
陆见野冲向控制面板。面板上的按钮排列整齐,但大多已经损坏,只有最右侧一个红色的紧急停止按钮看起来还算完好。他猛按那个按钮,用拳头砸,用掌根捶——按钮凹陷下去,但没有任何反应。系统在自主运行,完全不受外部干扰,像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在等待这一刻。
倒计时在屏幕上跳动:9秒,8秒,7秒……
他环顾四周,寻找能破坏电源的东西。操作台上有工具——一把生锈的管钳,一把螺丝刀。他抓起管钳,用尽全力砸向控制面板。金属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火花迸溅,面板外壳凹陷,但屏幕上的倒计时仍在继续:6秒,5秒……
舱体内的液体开始发生变化。淡蓝色逐渐变淡,从凝胶状转为更稀薄的液体,黏稠度下降。气泡数量急剧增加,像水被煮沸,无数细小的气泡从舱底涌出,在液体中形成翻滚的白色湍流。舱内的躯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不是整体的颤动,是细微的、局部的肌肉抽搐——手指关节弯曲,脚趾蜷缩,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像在做梦,而且是一个激烈的梦。
连接躯体的管线一条接一条自动脱离。不是简单地拔出,是管线末端的接口旋转解锁,然后像有生命般缩回舱体底部,缩进隐藏的收纳槽中。脱离时,接口处渗出少量淡金色的液体,液体在低温中迅速凝结成微小的冰晶,漂浮在液体中,像金色的雪。
3秒,2秒,1秒——
舱盖向两侧滑开。
不是整体抬起,是分成两半,沿着中轴线向左右分开,滑入舱体侧面的收纳舱。滑开的过程很慢,液压装置发出沉重的、像巨兽呼吸般的嘶嘶声。舱盖完全打开后,低温液体失去了约束,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瞬间淹没工作区的地面。液体接触空气后迅速汽化,形成浓密的白色冷雾,雾气翻滚升腾,温度极低,陆见野裸露的皮肤接触雾气,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被无数根冰针刺中。
雾气充斥整个下沉区域,遮蔽了视线。陆见野被雾气包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液体流动的哗啦声,液体在地面蔓延时像溪流般的声音,还有某种……呼吸声。
沉重的、缓慢的、从冷冻舱方向传来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一开始很浅,很弱,像刚出生的婴儿在尝试呼吸。然后逐渐变深,变稳,每一次吸气都更深,每一次呼气都更长,节奏逐渐稳定下来,形成规律的、有力的呼吸节律。
雾气逐渐散去。
不是自然消散,是被某种力量驱散——以冷冻舱为中心,雾气向四周退去,像有无形的屏障在推开它们。能见度恢复,陆见野看见舱内的躯体坐了起来。
动作很慢,带着久未活动的僵硬感。先是手,苍白的手指抓住舱体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后手臂用力,将上半身缓缓拉起,脊椎一节节直立,发出轻微的、像干燥木头摩擦的噼啪声。躯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一根根弯曲,又展开,动作从生疏到熟练,只用了三秒。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陆见野。
眼睛睁开了。
瞳孔是纯粹的金色。
不是苏未央眼底那种涟漪般的金色微光,是完整的、均匀的、像熔化的黄金浇铸而成的金色,金色饱满浓郁,几乎看不到虹膜的纹理,像两枚纯金的硬币镶嵌在眼眶里。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实验室里自行发光,不是反射光,是自发光,像两盏小型的探照灯,光芒不刺眼,但足够明亮,在瞳孔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光芒照亮了他自己的脸,也照亮了陆见野的脸。
那双眼睛盯着陆见野,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敌意,甚至没有好奇。是绝对的、深渊般的平静,像冻结了万年的冰湖,表面光滑如镜,底下却深不可测。
躯体从冷冻舱中站起,跨出舱体,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液体从他身上滴落,在脚下形成一滩水渍,水渍表面迅速结了一层薄冰。他比陆见野略高一点——大概两三厘米,肌肉更结实,不是健身者那种夸张的肌肉,是精瘦的、每一块肌肉都像经过精密计算般恰到好处的匀称。皮肤上没有任何疤痕或瑕疵,光滑得像刚出窑的瓷器,在金色瞳孔的自发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
他向前走了一步。
脚步很稳,完全没有久卧者的虚弱,像这具身体从未沉睡,只是在等待这一刻。脚掌踩在地面的冰层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冰屑飞溅。
陆见野本能地后退,背抵在操作台上,再无退路。操作台的边缘硌着他的脊椎,传来钝痛。他盯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那双非人的金色眼睛,感觉现实正在崩塌,像一面镜子被重锤击中,裂纹从中心向外蔓延,整个世界的映像都在扭曲、碎裂。
金色瞳孔的“陆见野”停在他面前三步处,微微偏头,像在审视一件有趣的作品。偏头的角度,颈部的线条,甚至睫毛眨动的频率——都和陆见野一模一样,像镜子里的倒影活了过来。
然后他开口。
声音与陆见野一模一样——音色、音高、共鸣点,都完全一致,但语调更平,更冷,每个字都像用机器合成后播放,没有情感的起伏,没有呼吸的间隔,只是精确的、机械的音节序列:
“你终于来了。”
他顿了顿。金色瞳孔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像数据流般快速掠过的光,那光芒在他眼底深处流动,形成短暂的、复杂的几何图案,然后又恢复成纯粹的金色。
“我等了三年。”
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撞上墙壁,反弹回来,形成重叠的回声:
三年——
三年——
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