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晨巡地(1 / 1)
夜里下了点雨。
不是大雨,只是那种从云层缝隙里挤出来的细细水丝,落在地面上没能存住,却在空气里留了一层潮意。清晨时的光线仍然灰淡,天色像一块浸湿又未拧干的布,压得低低的,显得有些沉。
苏野醒得并不算晚。
木屋里温度偏低,粗布衣裳贴着身子时有些凉。他坐起身,听了几秒屋外的声音——风弱了一些,雨停了,村子里有人开始活动,远处的鸡鸣被山雾闷住,只传来模糊的尾音。
他起身,简单洗了把脸,喝了一小口昨晚剩下的冷水。水里带着木桶的味道,有些涩,但能润喉。
然后,他推开门。
门板发出轻轻的摩擦声,风立刻灌了进来。
清晨的空气比昨天要湿重一些,隐约能闻到一点被雨淋过的草腥味。门前的黄泥地更加坚实,被雨水压过后少了些飞尘。泥土的纹路里嵌着细小的水珠,阳光未见,但这些水珠在暗光里泛着微弱的光点。
苏野站在门口沉静地看了片刻。
昨天下午被他和老人踩出的路痕已经干硬,脚印的边缘被风吹得模糊。远处那片荒地在雨过之后显得更乱,草叶上挂着未干的水珠,略微垂着,像是被压低了头。
他拉紧粗布衣领,沿着土路往荒地走去。
没有人告诉他“清晨该干什么”,也没有安排或计划。他只是自然地把目光投向那片土地,身体顺着心意迈动脚步。
荒地的空气比木屋附近更清凉。
杂草经雨,颜色比昨日更深,草杆上覆着水气,稍一碰触便会把水珠晃落,砸在泥土上溅起一点细微的泥点。
苏野走进荒地边缘,停住脚步,低头看着脚边的草。
雨水让草丛伏低了一些,他能看到草根下方的泥土层明显潮了点,颜色变深,但手一捏仍旧散得快——
干得太久的土地,一次雨下不进骨子里。
他蹲下,拨开几根草,露出隐藏在下面的沟渠的一段。
干裂纹路比昨天看得更清楚。
雨没有补进去,也没有被保留下来。沟渠底部甚至比昨日还要硬一点,像是被雨水冲刷过表面,又立刻蒸干,只剩一层薄薄的泥壳。
苏野伸手,敲了敲沟渠底。
声音空,轻,却带着脆感。
他眉眼平静,心里却默默记住了这些现象。
他不是农民,也没有种植经验。
但观察环境,是他从前工作里留下的习惯。
一个项目推进之前,要先看现场;
一片土地在被开垦之前,也要先看它的底。
风从荒地另一头吹来,掀起一大片草浪。水珠顺着草叶滚落,碎成更细小的点,从空中落下时几乎看不见,只能听见轻轻的细响。
脚步声在风里响起。
不急,却踏实。
苏野抬眼,看到老人正朝这边走来。
老人的衣袖被湿气打湿了一点,鞋底沾着泥。他像昨天一样拄着木杖,走得慢却稳,仿佛这片泥土地里的每一寸纹路都已经存在他记忆里几十年。
“起得早。”老人走到苏野身边,用不轻不重的语气说。
苏野点头:“醒了就出来看看。”
老人没有表扬,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把木杖撑在一块干石上,微微弯腰看向沟渠。
“雨没吃进去。”老人说。
苏野“嗯”了一声。
老人抬眼看向他:“你昨日听我说地的事,记住多少?”
苏野沉静道:“土轻、不存水,沟渠死了。要想种地,得先把沟渠重新通上。”
老人微微一愣,随即轻轻“嗯”了一声:“记性不错。”
他敲了敲沟渠边缘的泥土:“通沟渠,不是一天能做的。先得把草拔开,石头挪走,再顺着旧路把沟捋平。”
说到这里,他看了苏野一眼:“你想从哪儿开始?”
苏野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整片荒地——
草是乱的,地是硬的,沟渠像是一条从背后被斩断的老骨,遍布裂纹,却仍旧朝远处延伸。
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地方看起来是“容易的开始”。
但他并不急。
他看了看脚边的沟渠,指向沟渠的上游方向:“从这条沟的最上段吧。”
老人“嗯”了一声,显然满意。
“人干活,要顺着势做事。从上往下顺,比从下往上逆着好。水也是这样。”
老人说着,从身侧解下一个布袋,递给苏野:“里面是粗绳和一把旧镰。镰钝了,你先将就着用。”
苏野接过,打开布袋。里面的镰刀确实老旧,刀刃上有好几处豁口,柄是木的,被手汗磨得发亮。粗绳卷得很紧,被放久了,有一股淡淡的草腥味。
老人指着草丛:“从沟边开始割。割开一尺宽,先把沟露出来。”
苏野走到草边,握住镰刀。
镰刀很沉,并不好使。他顺着草杆往下试着一划——
草被割开,但断口粗糙,镰刀刃口吃草不太利。
割第二刀时,镰刃卡在草根里,苏野稍稍用力,才把整坨草连根拖出一半。
老人站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声音平静:“草根深,手腕别死,镰要斜着带,别硬劈。”
苏野调整动作,再次割下去。
这一次比之前顺些,但仍旧费力。他不急,重复着动作,一刀接一刀。镰刀在草丛里来回划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被湿草叶带起的水珠溅在手背上,凉得很明显。
老人看了一会儿,走到另一侧,也开始用木杖拨草。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话。
老人偶尔提醒一句:“这块有石头,小心。”“草根往下三指深。”“别把手腕扭坏。”
苏野只“嗯”一声,然后继续。
割草这种事,粗糙却稳定,有一种让人沉静的节奏。镰刀划过草叶时带着一点点黏腻的湿意,空气里浮散着被切开的植物味,泥土在被踩踏后冒出淡淡的土腥。
不知过了多久,沟渠的一段终于被露出来。
老人敲了敲露出的泥:“这段算是清了。”
他再次看了看天:“雨要是停两天,泥会更硬,到时候挖沟得更费劲。”
苏野问:“那今天继续清?”
老人点头:“趁着泥还有点潮,能挖一点是一点。”
他把杖尖抵在地上:“不过你先歇一歇——刚醒过来没几天,别把身子累坏。”
苏野没有坚持。他确实感到手腕有一点酸,指节因为长期握镰而出现隐隐的钝痛,但表情仍然平静。
两人站在荒地边缘,远处的风吹来,卷起草叶的波浪。老人抬眼望了一会儿荒地,神情里有种年岁才能积出的沉默。
“你知道吗,”老人说,“以前这块地,是村里的一等地。”
苏野转头。
老人喃喃道:“那时候雨多,水也活。沟渠连着山泉,一开春,村里孩子就能在沟渠里捞鱼。”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某个早已褪色的画面。
“后来水干了,荒了几年,又有人来种过一年。”老人说,“就是你住的木屋那位外乡人。那一年,他很努力。”
苏野问:“那他后来走了?”
老人沉默片刻:“是走了。人不愿说,事也不好问。”
语气很轻,却让这句话里多了点意味。
苏野没有追问。他不喜欢打听别人的过往,也不需要知道别人失败的原因。土地的状态已经摆在眼前,这才是他需要面对的东西。
老人拍了拍手上的泥:“回去吧。今日干得够了。明天再做下一段。”
他看了苏野一眼:“要记住——种地不是抢命。急不得。”
苏野点头。
两人沿着泥路往村口走。晨雾未散,空气仍旧凉,草叶上剩下的水珠被风吹落,打在脚背上,像细小冷针。
走到木屋前,老人停下。
“有空把镰磨磨。”老人道,“明天用起来顺些。”
说完,他拄着木杖慢慢往村里方向走去,背影不高,却稳。
苏野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老人走远。
风吹动荒地,草浪一波接一波。
沟渠的一小段露出原本的形状,像一道初显的骨线。
泥土还湿,草茬被割断后泄出微苦的青草味。
苏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背沾着几滴草汁,镰刀柄上还留着他的握痕。
他没感到疲惫,也没感到轻松。
他只知道,从今天开始,这块荒地将会被一点一点地翻开。
生活像一条缓慢的线,被他亲手重新拉直——
不急,不躁,不逃避,也不幻想。
他推开木屋门,闭上门板,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苏野坐回稻草床上,静静地看着窗缝外一点微弱的光。
他知道明天也会是如此。
后天也是。
荒地不会变好,却会因他的手而慢慢变化。
天地广袤,风声不绝。
苏野在这静谧里,慢慢呼出一口气。
一切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