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六君子(1 / 1)
张园集会的那股热血激昂,仿佛还是昨日。上海滩的报纸上,维新变法的言论一度如火如荼,石娃和班里的年轻人也如同沐浴在春风里,练功吊嗓都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劲头,仿佛一个新的、光明的中国指日可待。
然而,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1898年9月底),风云突变。
先是市面上关于“太后训政”的传言不胫而走,接着,王慕晖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闯入戏班住处,带来的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标题,如同冰水浇头:“慈禧太后复出训政,皇上被囚瀛台!”“康梁潜逃海外!”“朝廷下令缉拿乱党!”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最终,那颗最沉重、最血腥的炸弹还是爆响了——“谭嗣同、林旭、刘光第、杨锐、杨深秀、康广仁等六人,于北京菜市口遇害,史称‘戊戌六君子’!”
“谭爷……他……”石娃手中的报纸飘落在地,他脸色煞白,浑身冰凉,张园那个目光如电、声音激越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那句“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请自嗣同始!”的誓言犹在耳边。如今,一语成谶!他真的用一腔热血,祭奠了他理想中的新中国!
戏班内一片死寂。先前还对维新抱有热切期望的年轻人,如小顺子,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茫然。铁塔李一拳砸在墙上,闷声低吼:“这……这是什么世道!”
谭鑫培紧闭双眼,脸上肌肉抽搐。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发生了。他走到那只从京城带出的老戏箱旁,手按在冰凉的箱盖上,仿佛能透过木板,感受到北京菜市口刑场的血腥气。他喃喃道:“我早就说过……这滩水,太深,太浑啊……”
然而,更大的恐惧随即袭来。王慕晖声音发颤地提醒:“谭老板,诸位!朝廷正在大肆搜捕维新党人,凡有牵连者,皆不能免!我们在张园集会,康广仁先生又曾亲临后台……此事若被倪老大或官府知晓,借题发挥,我等皆是灭门之祸!”
此言一出,众人如坠冰窟。倪老大正愁找不到彻底整死戏班的借口,这“通维新乱党”的罪名,比任何江湖恩怨都要可怕千万倍!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得意楼的演出海报刚贴出,疤脸阿三就带着一群巡捕房的包探,大摇大摆地来了,不再是江湖混混的做派,而是打着官府的旗号!
“谭鑫培!”疤脸阿三趾高气扬,抖出一张纸,“有人举报你谭家班勾结维新乱党,图谋不轨!奉上官之命,查封戏箱,全班人等,带回衙门候审!”
戏班众人面无人色,几个胆小的已经腿软。眼看一场灭顶之灾就要降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谭鑫培却猛地挺直了腰板。悲愤、恐惧,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反而化成了一种异常的冷静和决绝。他知道,此刻若退缩一步,便是全军覆没。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刀,直刺疤脸阿三:“三哥,拿人拿赃!你说我谭家班勾结乱党,证据何在?莫非是倪爷看我不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声音洪亮,故意让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都听到。
“证据?哼!你们与那康广仁、谭嗣同私下往来,便是铁证!”疤脸阿三叫嚣。
“哈哈哈!”谭鑫培竟发出一阵悲凉的大笑,“康先生、谭大人来听戏,是瞧得起我谭某的玩意儿!唱戏的开门迎客,来的都是客!按三哥的说法,这满园子的看客,莫非都成了乱党同谋不成?!再者说,谭嗣同谭大人,忠肝义胆,天下共知!他即便获罪,其志可昭日月!我谭鑫佩敬他是条好汉,莫非这也犯了王法?!”
他这番话,避实就虚,巧妙地将“政治勾结”转化为“江湖道义”和“个人敬佩”,更是借谭嗣同的悲壮,激发了围观民众的同情。人群中开始议论、骚动,不少人向戏班投来同情和敬佩的目光。
疤脸阿三和包探们一时语塞,他们确实没有实实在在的“通匪”证据,眼看群情汹汹,也不敢贸然抓人。
谭鑫培趁热打铁,对众人拱手,朗声道:“诸位乡邻做个见证!我谭家班清清白白唱戏,堂堂正正做人!今日官府若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拿我,我无话可说!但这戏,只要我谭鑫培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唱下去!今晚,就唱《李陵碑》!”
《李陵碑》,英雄末路,为国尽忠!在此刻唱这出戏,其意不言自明!
在民众无声的支持下,疤脸阿三和包探们最终悻悻而去,但查封的封条,还是贴在了戏箱上。
当晚,丹桂茶园内外被闻讯而来的市民围得水泄不通。谭鑫培的《李陵碑》唱得悲壮苍凉,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血泪。当唱到“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抛……”一段时,台上台下,哭声一片。这哭声,既是为戏中的杨老令公,更是为那在北京菜市口慷慨就义的谭嗣同!
石娃在侧幕,看着师父在台上仿佛与杨继业、与谭嗣同合而为一的身影,泪水模糊了双眼。谭嗣同的牺牲,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将“变法”、“救国”、“流血”这些词汇,连同那份巨大的悲怆和遗憾,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他明白了,有些路,注定要用鲜血铺就。而戏子的舞台,也绝不仅仅是娱乐。这一夜,那个一心学戏的少年石娃,真正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天下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开始真正思考“道”在何处的青年谭石。
戊戌政变的鲜血,成了这个戏班,以及石娃个人成长历程中,最深刻、最惨烈的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