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睡的刽子手(1 / 1)
那一声轻微的“呲”响,如同毒蛇在耳边的嘶鸣,瞬间冻结了甲板上的一切。
老刀高举切割器的手臂僵在半空,蓝白色的火花兀自不甘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刺鼻的臭氧味混合着海风的咸腥。他死死盯着那枚幽绿色的指示灯,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其刺穿。那光芒并不明亮,甚至有些微弱,但在棺椁号这片被灰暗和绝望统治的领域里,却显得如此刺眼,如此不合时宜,带着一种冰冷的、来自旧世界的科技感。
周岚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虽被面罩过滤,但那瞬间收缩的瞳孔和猛地向后又退了一步的动作,清晰地传达出她内心的惊惧。她手中的脏布掉落在地,沾染了甲板上的污渍,但她浑然不觉,只是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甲几乎要掐进防护服里。
林序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他病弱的肋骨。咳嗽的欲望再次涌上,却被他强行压下,喉咙里泛起血腥味。他的目光牢牢锁在观察窗内。那张安详的、属于亚历克斯·埃文斯——旧时代权力顶峰人物之一,公认的核战元凶——的脸,在幽绿光芒的映衬下,似乎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即将苏醒的征兆。
“退后。”老刀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缓缓放下切割器,但并未松开,反而握得更紧,像握着一柄战锤。他侧移一步,挡在了林序和周岚与冷冻舱之间,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防御兼随时攻击的姿态。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粘稠的紧张感。海浪拍打棺椁的呜咽,此刻听来更像是某种倒计时的读秒。
“呲——”
又一声气动声响,比之前略长。冷冻舱侧面,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边缘,溢出了淡淡的白色低温雾气,接触相对温暖的空气后迅速消散。紧接着,那排指示灯开始依次闪烁,幽绿的光芒如同拥有生命般流动。
舱体内传来极其细微的机械运转声。
然后,在三人死死盯着的目光中,那厚重的、带着淡蓝色泽的强化玻璃观察窗,内部似乎有液晶层发生了变化,颜色逐渐变淡,透明度增加,使得舱内的情况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亚历克斯·埃文斯,他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周岚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彻底转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似乎无法再直视那个即将苏醒的“恶魔”。
老刀的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别在腰后的一把用金属碎片磨制的粗糙匕首。
林序却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尽管双腿发软。植物学家的观察本能压过了恐惧与憎恶。他注意到埃文斯的脸色在观察窗变得清晰后,似乎不再那么红润,透出一种休眠已久的苍白。而且,对方穿着的制服虽然材质奇特,但并非他记忆中在新闻里看到的那种高级将领礼服或政客西装,而更像是一种……功能性的舱内作业服?
“嗡……”
一声低沉的震动从冷冻舱内部传来。随即,舱盖与舱体结合处的那道缝隙明显扩大,更多的白色冷雾涌出,带着一股奇特的、冰冷的化学制剂气味,与海上污浊的空气混合。
舱盖,正在沿着隐藏的滑轨,缓缓地、稳定地向一侧移动。
“准备。”老刀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是对林序,也是对他自己。他将切割器换到左手,右手紧紧握住了那把粗糙的匕首,身体重心放得更低。
林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防护服口袋,里面只有几样采集样本用的小工具和一小包他培育的、据说有微弱镇定效果的发光菇孢子粉,毫无威慑力。
舱盖滑开了大约三分之一,露出了足够的空间。
冷雾弥漫而出,暂时遮蔽了舱内的情况。
一只苍白、修长、但看起来缺乏血色的手,突然从雾气中伸出,搭在了舱体的边缘。手指因为低温而显得有些僵硬,动作缓慢。
老刀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危险,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
雾气稍稍散去。
冷冻舱内,亚历克斯·埃文斯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与旧日影像中截然不同的眼睛。影像里的他,眼神总是充满了权力在握的自信、算计,或者面对公众时程式化的热情。而此刻,这双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仿佛蒙着一层薄冰。他眨了眨眼,似乎不适应即使是被阴霾过滤后依旧存在的微光,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他尝试移动头部,动作僵硬而缓慢,视线茫然地扫过舱盖开口处的金属边缘,扫过弥漫的残余冷雾,然后,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向了舱外,看向了如临大敌的老刀,看向了脸色惨白、背对着他的周岚,最后,落在了因为病弱和紧张而微微喘息、眼神复杂的林序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粘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微弱、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带着长眠初醒的滞涩。
“这……是哪里?”
声音里没有任何属于“刽子手”的冷酷或威严,只有纯粹的、仿佛迷失在时空之外的困惑,以及一种深可见底的虚弱。
老刀握着的匕首没有丝毫放松,他向前逼近一步,金属靴底踩在棺材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试图用压迫感震慑对方。他的声音冰冷,如同极地的寒冰:“你不知道这是哪里?”
埃文斯似乎被老刀的声音和逼近的身影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想向后缩,但僵硬的身体限制了他的动作,只是头部微微后仰,眼神里的茫然被一丝细微的惊恐所取代。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点急促:“你们……是谁?我……我为什么在这里?”他试图撑起身体,但手臂显然无力,尝试了一次便软了下去,只能虚弱地靠在舱体内壁上喘息。
林序紧紧皱起了眉头。不对。这反应不对。一个策划了核战、心智如同钢铁的元凶,即使刚从冷冻中苏醒,也不该是这种完全迷失、甚至带着惊慌的状态。难道冷冻过程损伤了他的大脑?还是……
周岚似乎也被这出乎意料的反应所吸引,她慢慢地、极其警惕地转过身,透过面罩观察着舱内那个看起来脆弱不堪的男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深深的疑虑。
“别装傻!”老刀厉声喝道,手中的匕首直指埃文斯,“亚历克斯·埃文斯!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片海!这都是拜你所赐!你还敢问这是哪里?!”
“埃文斯……?”舱内的男人重复着这个名字,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更深的迷茫和混乱,他抬起那只搭在舱边的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头痛欲裂,“我……我是……亚历克斯?”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仿佛在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失忆?
林序的心中猛地一跳。这个可能性,让眼前复杂危险的局面,瞬间滑向了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
老刀显然不信,他脸上疤痕扭曲,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你以为装失忆就能抹掉一切?就能让你活下去?”他再次举起了切割器,火花虽然未燃,但那威胁的意图不言而喻。
“不……等等……”埃文斯(如果他还真的是的话)脸上露出了真实的恐惧,他徒劳地向后缩着,声音带着哀求般的颤抖,“我不明白……我真的……我记不起来……求你们……”
就在老刀的耐心即将耗尽,周岚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林序脑中飞速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时——
“咕噜……”
一声清晰可闻的、来自腹腔的鸣响,从冷冻舱内传了出来。
埃文斯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红晕,那是一种属于生理本能、超越了当前紧张局势的尴尬。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舱外虎视眈眈的三人。
这突如其来的、极其不合时宜的饥饿声,像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甲板上几乎凝固的、充满仇恨与猜忌的张力。
老刀举着切割器的手臂,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周岚紧绷的肩膀,有了一瞬间的松懈。
林序看着舱内那个因为饥饿而流露出窘迫、看起来甚至有些……脆弱的男人,再联想到他曾经的身份和可能犯下的罪行,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油然而生。
刽子手,也会饿吗?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种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