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梁佑宁(1 / 1)
梁府后园,古井高台。
歌声,嗡嗡淙淙的从井底飘出。
不顾军士劝阻,连允农提灯下井。
尖利的歌声在光滑的井壁上回荡,越是向下,越是凄厉刺耳。
股股焦腐之气,与那歌声缠绕在一起。
握紧绳索,稳住心神,他低首看向井底……
一具焦烂的庞大尸身,浮在井底的水面上。
抖绳下滑,忽然,对上一双黝黑的大眼。
大眼睛,盯视着他,面无表情。
歌声,停了。
连允农也盯视着她,眼睛和歌声的主人,梁家的二小姐,佑宁。
小小的身躯,蜷缩在古井侧壁的暗槽里,灯光下,脸颊苍白诡异。
“来!”连允农伸出手,环住那个小身体。
她垂下眼,靠向他,任他在腰间、肋下紧紧的困扎绳索。
把她搂在怀里,听见她急促清浅的呼吸,再次对上她清亮黝黑的大眼,还有紧抿的薄唇。
泪水在昏暗的井底,滑落。
在他的记忆里,她,从没有这么安静,这么乖顺。
佑宁还活着!
跃出井口,把怀里的她交到军士手中,嘱咐他们好好把她送到连城。
他很想问问,她到底知道些什么,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看着这孩子空洞疲惫的大眼,他忍住了。
轻轻抚了抚她的黑发,他折回梁府。
既然佑宁还神奇的活着,那么佑安呢,她会不会也藏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纷乱中,他没有看到,身后,一道依恋的目光,追随着他。
允农又开始了疯狂的寻找,井底的焦尸是跟随佑宁的老仆,她们的故事只有以后再问佑宁了。
两天的时间,他把梁府、梁城一寸寸的翻遍。
但是,自从佑宁的歌声停了,这里,忽然,寂静又凄凉。
山上,也毫无进展。
~~~~~~~
天空中,响起连家的烟火响箭。
这是第几次了?声声箭响,都是家人无望的催促。
任海峻停下脚步,望着连允农瘦削的背影。
“梁家在这山里,不知设了多少密道暗室,既然敌人早有准备,允农,”海俊沉吟,看着缓缓停下脚步的允农,“回家吧,还有三城人等着我们。”
扶住身边的树干,他不想回去。
她在山里,这念头,一直缠绕着他。
如果现在放弃,那,岂不是放弃了她生的希望。
继续向前,不管身后有多少人跟随。
海峻暗叹,好吧,我陪你,现在,也只有我能陪你了。
忽然响箭声变,尖利的呼哨伴着火红的烟雾,在空中炸开,宛若一条红蛇,盘旋在空中。
只有万分紧急的时刻,才射这种红蛇响箭。
难道,自己的判断错了,敌人还有更激烈的举动?
下山,只能下山。
山下有千万百姓和一众家人。
返回连城的路上,遇到匆匆赶来报信的家丁。
佑宁小姐,梁家这仅有的血脉,已经奄奄一息。
~~~~~~~
夜渐渐深了,家人看见风尘仆仆的连允农,好像看见救星。
这三天三夜,佑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只是不停地吟唱——
那一首羽化歌,让她唱的如泣如诉,听的人肝肠寸断。
连家老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再这样唱下去,死的,可能不止佑宁一人。
允农走进落香阁,这是专门为佑安建的。
小时候,两家人经常走动,连家上下都很喜爱娇俏可人的梁佑安,特意斥资,在允农的品茗轩东侧,建了这座落香阁。
依山而建的落香阁,与品茗轩并立。
踌躇片刻,允农拾级而上。
歌声柔弱,却异常执拗。
气若游丝的梁佑宁,靠坐在床上,呆视着窗外。
看见她的一瞬间,允农觉得心疼。
把她紧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瘦弱的小骨架。
“我,不害怕……”歌声停了,小女孩儿深深地窝进他的怀抱。
“我知道,睡吧,哥哥累了。”
喂她吃下些羹汤,和衣卧在她身边,仍然是揽她入怀的姿势。
佑宁缓缓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青草一样的气息,踏踏实实的睡了。
梦里,她看见父亲、母亲和姐姐,还有从小照顾她的婆婆,他们,全都羽化成仙。
像在古井里看见的一样,他们围绕在她身边,飞呀,飞,歌声散落成点点花瓣,洒满大地。
允农本想哄她安稳了,睡着了,就继续自己的寻找。
但是,微眯着眼,听着她均匀清浅的呼吸,他忽然好累,好疲惫。
眼皮越来越沉,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身体一点儿都没有反应。
一阵阵困倦袭来,他,也随着她,沉沉睡去。
混乱的画面和错综的思绪,缠绕着他的梦境,身上一片冰冷。
这一睡,就是七天七夜。
一个昏昏沉沉的睡,梦里还在浅吟低唱;
一个混混乱乱的发烧,不停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风起云落,物转星移,醒来时,又是一重天……
~~~~~~~
握住胸前的玉锁,梁佑宁坐在古井的高台上,双脚在井口荡来荡去。
五年了,这是她第五次回家。
每年落花的季节,连允农就会带她到这里来。
前两年,同来的还有许秋怡和那个任海峻。
今年,只有他们两人。
焦枯的房檩下,青草翠绿。
双脚敲打着井壁,发出咚咚的回响。
眼波流转,她忽然笑着跳下井台,噗的趴进草丛,双手一捂。
盘腿坐回草坪上,手里多了一只须脚有力的大蟋蟀。
连允农远远望着她,看见她坐在井口,他确实惊出冷汗。
佑宁性子开朗,大多数时间都是笑笑闹闹的。
但,允农知道,她心里倔强、孤单又敏感。
就像刚才,他错喊了一声“安儿”,她就赌气策马先行。
这一带山路崎岖,又荒凉偏僻,允农紧随着她,又不敢逼得太近。
好在佑宁是天生的好骑手,一路上,有惊无险。
毕竟是孩子,一只蟋蟀就让她欢天喜地了。
确定她安好,他才放下心,独自踱进安宁苑。
安苑,静静的立在那里。
耳边还有她抚出的琴声,眼前还有她娇笑的眉眼。
转眼已是五年。
五年的寻找,明察暗访,杳无音讯。
他心里渐渐明白——奇迹没有发生在佑安身上。
但仍是不停歇的找寻,除了寻找爱人,也在寻找仇人。
一场大火,几千条人命,一座梁城。
这仇,他一定要报。
初秋的傍晚,凉意渐浓。
连允农搂着佑宁,同乘一骑,缓缓的走在归途上。
“我明天就走了,要两个月。”他俯下头低声说。
这些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
佑宁缩了缩身子,小声嘟囔,“我也要去。”
允农含笑不语,这是他们之间固定的台词。
“在家里要听伯伯、伯母的话,他们年纪大了,受不起惊吓。”
“我哪有!人家一直是乖乖的等你。”仍然是小声的争辩。
允农的笑意扩大到眼角,她乖乖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秋怡要回来几天,你替我去探看探看。”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干吗要我替你探看!”
他没听见她的低喃,“注意身体,好好读书,好好等我回来。”
看着一身男装的她,允农轻叹,每次出去,都放心不下。
佑宁把玩着他披风上的带子,那里嵌着两粒温润的石头。
“带我去吧,我这么能干。”
“好,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出去看看。”
“伯母正在准备我的成人礼呢,成人礼以后是不是就算长大了?”
没有回应,回头,看见他温润如玉的笑脸。
山风卷起他的发,深邃的双眸闪烁着浅褐色的光,像两点璀璨的宝石。
一瞬间的失神,她微微张开嘴唇,忽闪着大眼睛,中了魔法似的说出心里话——
“我嫁给你,好不好?”
同样的剪水大眼,同样殷红娇俏的薄唇。
连允农脸上的笑渐渐退了,耳边响起一个更加甜美的声音——
——“我爹说了,成人礼一过,就答应把我嫁给你。”
——羞涩的看着他,剔透的小脸上,升起两片红润。
——他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傻傻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收紧双臂,把她深深地揉进怀里。
一下子,被他箍得紧紧的,佑宁盯着他的脸。
那双眸子慢慢变成了深褐色,脸上的线条随着急促的呼吸变得生硬。
“连允农!”挣脱他的怀抱,跃下马,“我再说最后一遍,我是梁佑宁!”
翻身骑上自己的马,她知道刚刚他在想什么。
扬起鞭子,狠狠地抽下去,鞭梢恶意地掠过他的肩臂,一下又一下。
风在耳边呼啸,狂奔之间她大声的哭泣,泪水被风吹的四散飘零。
依恋他的怀抱,依恋他宠溺的笑。
但,那些都不属于她。
心,疼得无法呼吸。
身体在马上摇摇欲坠。
允农一声唿哨,佑宁的白马放缓了步子。
小心的贴到她身侧,长臂一伸,重新把她揽回自己怀里。
她真轻,瘦瘦的骨架,没有几两肉。
怀里的她,紧紧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射出暗黑的阴影。
银牙紧咬,嘴角已经渗出点点血迹。
这样的激烈,可是安儿没有的。
轻轻摇摇头,怎么又把她和安儿比较呢。
怎么总是在她身上看见爱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