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痕(1 / 1)
初艾特伦的指甲掐进掌心时,初阮芊正把兽皮往密道石壁上钉。那些孩童涂鸦的交握手印被风一吹微微颤动,像在嘲笑他此刻的僵硬——银铃蹲在不远处给狼崽们梳毛,赤红色的尾巴扫过地面,带起的尘土落在他靴边,像道烧红的烙铁印。
“你去过西崖的焚兽坑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初阮芊钉兽皮的动作顿住,转头时看见他盯着银铃的背影,浅金色的瞳孔里翻涌着墨色的阴翳,“三年前,教廷在那活烧了十七只银狐,其中有只幼崽的尾巴被铁链拴着,烧到只剩半根时还在往我这边爬。”
初阮芊的指尖捏紧了木钉。她听过焚兽坑的传闻,却没敢细问细节——据说那里的石头至今还渗着油光,下雨时会浮起半燃的狐毛,像未熄的灰烬在哭。
“那幼崽脖子上挂着狼牙项链,和银铃现在戴的那串一模一样。”初艾特伦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臂弯的盟约痕泛着诡异的红光,狐尾纹路扭曲成挣扎的形状,“我当时就躲在崖边的灌木丛里,看着火舌舔上它的耳朵,听它喊‘狼哥哥救我’……喊到最后只剩气音。”
他忽然笑了,笑声又冷又碎,像冰碴砸在石板上:“你猜银铃在哪?她就站在教廷士兵身后,手里攥着块山莓干——是我前一天分给她的,说等她病好了就带她去摘新鲜的。”
初阮芊猛地想起银铃胸口的疤痕。那道浅粉色的印子边缘总泛着点焦黑,她一直以为是刀伤愈合的痕迹,此刻才惊觉那形状像极了火焰的轮廓。
“她不是被教廷抓去的?”
“抓?”初艾特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里似乎还沾着当年的烟灰,“她是自愿的。银狐族祭司算出她有‘噬灵骨’,能吞掉同族的灵力转化成自己的——教廷许诺给她永不熄灭的‘灵火’,她就把全族的藏身地画成地图,亲手交到审判长手里。”
他忽然扯住初阮芊的手腕,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皮肉下有块突兀的硬节,像埋着颗生锈的弹片。“这是被她推下焚兽坑时,被铁链砸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锈味,“她当时笑着说‘初艾特伦,你看我尾巴上的火多亮’,火光照着她的脸,和现在给狼崽梳毛的样子,一模一样。”
密道深处传来银铃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她大概是在跟雪团玩闹,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的黏糊——那声音撞在石壁上,反弹回来时竟带着焚兽坑的焦糊味。
初艾特伦猛地抽回手,转身就往洞口走。他的步伐快得像在逃,却在经过银铃身边时骤然停住——她正把颗野果抛向空中,赤红色的尾巴高高翘起,阳光穿过尾尖的绒毛,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焚兽坑上空飘的火星。
“银铃姐姐,”雪团从她怀里探出头,奶声奶气地问,“你的尾巴为什么总晃呀?是不是藏了糖?”
银铃笑着把野果塞进它嘴里,指尖不经意地拂过胸口的疤痕,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因为尾巴记得开心的事呀。”
初艾特伦的喉结剧烈滚动着,臂弯的盟约痕突然发出刺啦的灼烧声,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那些狐尾纹路扭曲成锁链的形状,死死勒住底下的狼族图腾,仿佛要把那道印记从皮肉里剜出去。
“我去捡些干柴。”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树林。枝桠划破他的手臂,渗出血珠滴在狼尾草上,瞬间被草叶卷住——那些草穗突然剧烈摇晃,像是在替谁发出无声的嘶吼。
初阮芊追出去时,正看见他把脸埋在狼尾草丛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泥土里的红色绒毛沾在他的伤口上,竟像活物般往皮肉里钻,留下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像被狐爪抓过的痕迹。
“她可能……不记得了。”初阮芊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想起银铃手腕上刚长出的盟约痕,那道银色纹路还很淡,像条随时会断的线。
“不记得?”初艾特伦猛地抬起头,浅金色的瞳孔里布满血丝,“她记得山莓的甜度,记得狼崽的喜好,甚至记得给你编月露草花环——凭什么偏偏忘了焚兽坑里的惨叫声?”他抓起一把狼尾草狠狠砸在地上,草穗散开的瞬间,竟飘出些焦黑的细屑,“这草根扎在银狐族的骨头上,每长一寸,就把当年的火再烧一遍!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的声音突然哑了,像是被浓烟呛住:“那天我从焚兽坑爬出来,浑身都是燎泡,她就站在崖边啃山莓。我说‘银铃,你看看我’,她却把核往我身上丢,说‘你身上的焦味真难闻’。”
密道里又传来银铃的声音,这次是在哼歌。曲调很轻,带着点古怪的起伏——初阮芊忽然想起母亲玉佩里的画面:银狐族祭司临死前哼的就是这调子,当时银铃就站在旁边,手里攥着祭司的灵骨,笑得露出尖尖的牙齿。
“她在吸收灵力时就会哼这歌。”初艾特伦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以为她给狼崽梳毛是好心?她在偷偷吸它们的生气。那只叫雪团的幼崽,最近是不是总爱睡觉?”
初阮芊的心脏猛地一沉。雪团确实越来越嗜睡,有时会突然瘫在地上,舌头伸得长长的,像条脱水的鱼——银铃总说“它在长身体”,现在想来,那瘫软的样子,和当年焚兽坑里那些被吸走灵力的银狐幼崽,几乎不差分毫。
“那盟约痕……”
“假的!”初艾特伦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狠劲,“噬灵骨能模仿一切灵力印记!她故意让那道痕长出来,就是要让我们相信她和我们一样!”他突然抓住初阮芊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你看清她胸口的疤!那不是刀伤,是灵火燎的!只有吞噬同族灵力时,那道疤才会发烫——你现在去摸,它肯定是烫的!”
初阮芊没动。她想起刚才银铃抚摸疤痕的动作,想起那道浅粉色印子边缘游动的银色纹路——如果那真的是伪装,为什么纹路会往盟约痕的方向长?如果她在吸狼崽的生气,雪团为什么还会亲昵地蹭她的手心?
树林深处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一只银狐模样的鸟落在枝头,正是今早那只。它歪着头看了初艾特伦一眼,突然发出尖锐的啼鸣,声音里竟带着焚兽坑的焦糊味。
初艾特伦的脸色瞬间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树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滑坐在地。臂弯的盟约痕还在灼烧,红得像块烙铁,将那些狐尾纹路烫成焦黑的灰烬。
“它在提醒我……”他喃喃自语,指尖插进泥土里,抠出块带着红色绒毛的土块,“提醒我别信眼睛看到的。”
密道方向传来脚步声,银铃的声音越来越近:“初艾特伦哥哥,你在哪呀?雪团好像不舒服……”
初艾特伦猛地抬头,浅金色的瞳孔里瞬间蓄满戾气。他抓起身边的石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缝间漏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他每次想撕碎什么时,才会有的征兆。
初阮芊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她看见银铃跑过来,怀里抱着昏昏沉沉的雪团,赤红色的瞳孔里满是慌乱,胸口的疤痕果然泛着淡淡的热气。
“你看!”初艾特伦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我说过她在吸灵力!”
银铃怀里的雪团突然抽搐了一下,小小的身体蜷缩成球。她慌忙用脸颊贴上雪团的背,尾巴因为着急而绷得笔直,尾尖的绒毛竟泛出点淡淡的红光——那光芒与初艾特伦臂弯焦黑的盟约痕一碰,突然爆出刺目的白光。
“啊!”银铃痛呼一声,抱着雪团跌坐在地。她胸口的疤痕像被火烧般泛起水泡,手腕上刚长出的盟约痕竟寸寸断裂,化作银色的粉末飘进狼尾草丛里。
初艾特伦猛地站起身,石块在他掌心捏得粉碎:“现原形了?”
银铃却顾不上这些,只顾着给雪团渡灵力。她的指尖泛着柔和的白光,小心翼翼地按在雪团的肚子上,嘴里还在低声念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初阮芊忽然注意到,她尾尖的红光不是灵火,而是伤口渗的血——那里有道极细的旧疤,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掉过一块,此刻正随着灵力输出而渗出血珠,滴在雪团身上。
“那是……”初阮芊蹲下身,轻轻拨开银铃的尾巴。尾尖的旧疤边缘,竟纹着个极小的狼头印记,被血浸得发红,像枚被遗忘的烙印。
银铃的身体猛地一僵,突然捂住尾巴往后缩,赤红色的瞳孔里第一次露出恐惧:“别碰!”
初艾特伦的目光落在那狼头印记上,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手里的石块粉末簌簌往下掉。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那印记他认得,是当年银狐族祭司给“守护者”纹的标记,意味着要以命护着白狼族的幼崽。
焚兽坑的焦糊味突然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月露草的清香。雪团在银铃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蹭了蹭她的手心,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银铃看着雪团醒来,突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胸口的水泡上,发出刺啦的轻响。“我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着说,“噬灵骨会自己醒……我控制不住……每次它醒了,我就往自己尾巴上划一刀,这样灵力就会漏出来,不会伤到它们了……”
她掀起尾巴,露出尾根密密麻麻的刀痕,每道痕里都嵌着点银色的粉末——是断裂的盟约痕碎屑。“我以为……我以为长出血脉印,就能压住它……”
初艾特伦站在原地,臂弯的盟约痕渐渐褪去焦黑,露出底下的狼族图腾。那些被烧焦的狐尾纹路化作红雾,慢慢融进图腾里,竟在狼爪旁边,开出朵小小的红狐花。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往密道走。经过狼尾草丛时,那些草穗轻轻蹭过他的伤口,沾在上面的红色绒毛突然化作光点,钻进皮肉里——那里立刻传来一阵温热的痒,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愈合。
初阮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恨像焚兽坑的火,烧得再旺,也烧不掉草籽里藏的春天。银铃抱着雪团站起来,赤红色的尾巴小心翼翼地圈住初艾特伦的手腕,像在递交什么迟来的道歉。
密道里的兽皮还在轻轻摇晃,孩童涂鸦的交握手印在光线下泛着暖光。初阮芊走过去,把最后一根木钉钉好,忽然发现那些歪歪扭扭的图案里,有只狐狸的尾巴上,画着道小小的狼头印记。
原来有些讨厌,从一开始就藏着不敢说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