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章 离心(1 / 1)
第二天一早用过饭,三丫便带着夏嬷嬷和宝树族叔出门寻铺子。
宝树族叔在与人闲聊时,无意间透露出三丫是官家女眷的身份。中人一听,态度立刻变得格外热情,带着几分讨好,忙不迭地介绍起正阳大街上几个位置绝佳的铺子——这是边境最繁华的街道,铺子动辄要价六七百、七八百两银子。
三丫自是不便明说买不起。宝树族叔很有眼色,适时地向中人暗示不必最繁华的地段,位置稍偏些、价格更合适的也行。
中人想了想,试探着推荐了一个冷清街道后街头边的铺子。这铺子人气不旺,但他觉得院子修得实在气派。
三丫过去一看:铺面不小,只是里面空空荡荡。因在街头边上,院子竟有大半亩地,正房五间,厢房两间,还有个柴棚。门窗虽落满厚灰,但木料扎实,屋里的家具也还能用。院子地面铺着整齐的方块石砖,显见原房主下过本钱。角落一棵碗口粗的枣树,枝叶繁茂,几乎遮住大半间厢房屋顶,枝头已挂满绿豆大小的青枣。院中还有一口盖着石板的水井。整个青砖院落透着股气派,三丫一眼就相中了——且不说前面的铺子,单这院子收拾出来,住人就极好。
石砖缝里杂草丛生,一看就知这铺子空置已久,实在是因为地段太冷清,租不出去。房主也早已搬走。
三丫心想,她的酒主要卖给军营士兵,靠的是口碑,不必非挤在繁华地段。况且手头银钱也紧,这铺子正合心意。
这么大个带铺面的青砖院子,房主开价三百六十两——这已经是急着脱手的价了,按说四百两也不为过。
三丫悄悄对宝树族叔道:“我最多只能出三百两。”
宝树族叔会意,立刻与中人周旋起来,点明这铺子地段差,长期无人租用,很难遇到买主。中人知道房主确实着急出手,连忙跑去说和,两头斡旋,最终让三丫添了六两银子,以三百零六两成交。双方随即去边境的衙门过了红契。
坐在回家的骡车里,三丫捏着那张只写了她自己名字的地契,怔怔出神。夏嬷嬷轻声唤道:“夫人”
三丫这才回过神来,用帕子擦拭脸上冰凉的泪水——却越擦越多,心口堵得生疼。
嬷嬷叹了口气,劝慰道:“夫人,您得为两位小姐……还有肚子里这个……多打算。”
三丫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的鞋,轻声道:“我知道的,嬷嬷。” 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她的怀庆,在天灾时都是把吃的先紧着她,他自己饿不死就行……可现在,他不只是她的怀庆了,还是那屋里娇滴滴玉姨娘的老爷。三丫掀开车帘,抬头望了眼刺眼的日头,默然片刻,将地契仔细揣进怀里。
快到门口下车时,三丫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脸上已看不出半分异样。回到家中,宝树族叔找到三丫,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张大嫂,铺子买下了,总得有人打理。您看我……成不成?我也识得几个字。当然,嫂子要是已有合适人选,就当我没提过。”
三丫之前倒真没考虑过宝树族叔——这人机灵可靠,只是没在铺子里做过事。
宝树族叔见她犹豫,连忙道:“之前往京城贩货,我赶车也跟着二哥、三哥出过几次远门。嫂子若肯给我机会,我这就赶车回远山县,跟着三哥在铺子里学上半个月。这边铺子先交给七哥他们收拾,等他们拾掇妥当,我也正好学完回来,还能顺道再捎一车酒来。”
三丫思量片刻,点头道:“张五弟,那这铺子就托付给你了。只是我开铺子也是为了营生,若是……”她看着宝树族叔,未尽之意想必宝树堂叔懂。
宝树族叔忙道:“嫂子给我半年!半年后若是我没把铺子经营好,您只管换人,我自己回白月湾,绝无二话!”
三丫笑了笑:“我自是信得过张五弟的。月银暂定八百文,若是生意好,我会从盈利里抽百中抽一给你作奖励。”
宝树族叔眼睛顿时亮了——他在白月湾,一大家子挤在棚屋,兄长们还没成亲,爹娘整日为钱发愁。他出来做事,既省了家里一份口粮,又能多一份进项。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改了口:“多谢东家给机会!”
晚上躺在床上,三丫语气自然地提起:“今儿运气好,碰着个合适的铺子。位置偏些,房主急着出手,三百零六两买下了,地契已在官府过好。小桃送的生辰礼二百两不够。之前来边境时,小桃不是借了我二百两么?这次买铺子用掉了一百两,往后收拾铺子、添置家具恐怕还要用钱。等铺子挣了钱,这借小桃的二百两,我来还。”
怀庆听得心口像被人重重捶了几下——三丫这是在把银钱与他分开了。虽知大户人家主母管家,公中私产分得清楚,可他从未想过,他与三丫之间也会有这一天。三丫向来是事事为他打算的。
他喉头发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算这些做什么?借小桃的钱,加上这次酒的账,等我俸禄攒起来一并还就是了。”
三丫柔声道:“我这学着做生意呢,账目自然要理清。搅在一起,挣了赔了都糊涂。”
怀庆默然,没再出声。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目光有些发直。三丫自打来了边境,面上仍是温温柔柔,虽在小妾面前用了些手段,看似是想独占他。可他升了百户,她眼里并无欣喜;在他怀里哭得心酸又悲凉——她是为了和小妾斗法真哭假哭他还是能分清的。夫妻多年,他感受得出床笫之欢三丫已经有了勉强之意。现在连欠账属于她自己欠的,她都不想让他替她还了。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了。
三丫等了半晌,不见怀庆回应,便轻轻闭上眼,双手交叠覆在小腹上。夫妻多年,彼此心知肚明。怀庆了解她,正如她了解怀庆那未出口的心思。
她只盼着腹中这胎是个儿子,将来能成为她和两个闺女的依靠。她没有强硬的娘家仰仗,也没有小妾那般娇美的容貌。罢了,多年夫妻情分,就这样吧——他去他的小妾处享他的温柔乡,她则顶着百户太太的名头,尽力为两个、或许三个女儿攒一份体面的嫁妆。她忽然明白了,为何白日里一眼就相中了那个院子——原来心底深处,她是渴望一个完全属于自己、能自己做主的家。
夫妻二人各怀心事,呼吸浅浅,再无言语,直至天明。
天刚蒙蒙亮,宝树族叔便迫不及待地启程,赶回远山县找他三哥学本事去了。
清晨依旧如往日。三丫仍旧贤惠体贴地亲自为怀庆盛好早饭,温柔带笑地哄着小女儿。怀庆用完朝食,如常说了声:“我去军中了。” 三丫也如常领着两个女儿,站在院门口相送。
他牵过马,刚踏出院门,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三丫已转身,轻轻掩上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