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好,好一个恩威并济!(1 / 1)
牢狱内。
朱标脸上带了些许困惑和歉意,回身对叶凡道:“老师,还有一事……”
“学生此前曾命人去老师旧日居所仔细搜寻,想将老师所著之书寻回,妥善保管。”
“可…可翻遍了各处,竟一无所获。”
“不知老师是否将书册藏于他处?或是交由了何人保管?”
叶凡原本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只是沉默了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却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怅然:“那些书么?不至于不见了啊。”
“或许是…被什么人当无用之物,随手丢弃了吧。”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看透了世情炎凉。
“毕竟,在旁人眼中,我这般身陷囹圄之人,与必死无疑也无甚分别了。”
“谁还会在意几本‘罪人’留下的无用书稿?”
“留着,反倒可能惹祸上身吧。”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朱标心上!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凝聚了老师心血和奇思妙想的书册。
被人像丢垃圾一样随意抛却的场景。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惋惜涌上心头。
他猛地攥紧了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老师!绝不会如此!”
“那些皆是利国利民的心血瑰宝,岂容轻弃!”
“老师放心,学生…学生一定会想办法救老师出去!”
“也定会想方设法,将那些散佚的书册,一页不少地为您寻回来!”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和决心。
叶凡抬眼看了看他。
昏暗中,青年太子脸上那份真挚和坚决清晰可见。
他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合上了眼睛,仿佛一切外界的纷扰,都已与他无关。
朱标对着叶凡再次郑重地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阴冷的甬道里,他的脚步声坚定而急促。
那寻书、救人的念头,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头。
大步走出诏狱那阴森的门洞。
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
但,他脚步未停。
外间等候的东宫属官和侍卫立刻迎了上来,周遭是刑场刚刚清理后残留的肃杀气息。
被迫前来监斩的蓝玉等人自然不会久留,结束后便怒气冲冲的离去。
而朱标却站定,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目光扫过远处那些尚未被领走的尸首,眼神复杂。
沉默了片刻。
他开口。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孤的命令。”
所有属官立刻躬身聆听。
“将这些人的尸首,”
他指了指那片狼藉之地,“好生收敛,一一通知他们各自的家人,前来领回…好生安葬了吧。”
属官们有些意外。
依常例,这等罪囚的尸首往往随意处置,太子此举已是格外开恩!
然而,朱标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们心头一震!
他顿了顿,语气沉缓了几分,却更显分量:“还有,查抄各家产时,给孤仔细核查清楚。”
“若其家中父母,已无其他子嗣奉养。”
“或其名下尚有年幼妻儿,无所依傍者……”
“可视情形,适当留予些许家产,以供其生计,不至流离失所,冻饿街头。”
一名较为年轻的属官似乎有些不解,下意识地抬头,嘴唇动了动,似想谏言。
朱标的目光立刻扫向他,那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威压,仿佛能洞穿人心!!
“怎么?觉得孤对此等罪人,过于宽仁了?”
那属官吓得连忙低头:“臣不敢!”
朱标转回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重的磐石,砸在每个人心上。
“这些人,固然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但他们的父母妻儿,何罪?”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
仿佛想起了诏狱中那番点醒他的话语。
“再者,这些人…他们自己,也曾是追随父皇,南征北战,流过血、卖过命的人。”
“纵然如今走了错路,其旧日微功,朝廷…亦不该全然忘却。”
“给他们的家小留条活路,不是姑息罪责,而是…存一份体面,留一点余地。”
“臣等明白!”
众属官再无异议,齐声领命。
心中对这位太子的观感,悄然间又多了一层复杂的敬畏。
朱标不再多言,挥了挥手。
众人立刻分头行事,处理后续。
他独自站在原地,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知仁厚的储君。
也不再是仅仅模仿父亲威严的太子。
他开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把衡量恩威的尺子!!
……
都察院值房内。
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子沉郁之气。
刘伯温端坐在书案后,听完毛骧平板无波地传达完陛下的口谕,那双看透世事的老眼微微眯起,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毛指挥使,”刘伯温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惯有的审慎。
“陛下果真如此说?”
“‘依律、依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命老夫…看着处置?”
毛骧如同一尊石雕,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毫无起伏:“陛下确是如此旨意,一字不差。”
刘伯温沉默了下去。
目光从毛骧那张看不出深浅的脸上移开,落在窗外一株枯瘦的盆景上。
值房里静得可怕,只有香炉里烟丝断裂的细微声响。
依律?
依制?
怎么办?
看着处置?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反复盘旋、碰撞。
杨宪新贵,遭勋贵当众殴打,陛下岂会不怒?
可若真怒,为何不直接下旨严惩,反而将这等棘手之事推到都察院,推到他刘伯温头上?
还特意强调“依律依制”?
他太了解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了。
那是一位将权术玩弄到极致的主宰。
每一个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都可能藏着深不见底的意图。
律法……
大明律……
刘伯温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脑中飞速翻阅着浩如烟海的律条。
官员斗殴…官员互殴该当何罪?
他眉头越皱越紧。
忽然,他敲击的手指猛地一顿。
是了!
大明律中,竟并无专门条款定议官员之间互相殴斗之罪!
有的,只是针对民间百姓斗殴的处罚——
“凡斗殴者,笞二十;伤重者,加等;致残致死者,依律重判。”
通常不过是关押几日,罚银了事。
陛下难道不知律法于此处的空白?
绝无可能!
那陛下此举之意……
刘伯温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讥诮。
他缓缓靠向椅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陛下哪里是要他严惩?
分明是借此表明一种姿态——
杨宪挨打,朕知道了,也交给法度去办了。
但法度就这么回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既安抚了杨宪,又未曾真正重罚那些根基深厚的勋贵。
甚至…还顺手敲打了一下他刘伯温。
让他来当这个和稀泥,息事宁人的角色。
圣意如海,深不可测啊!
短暂沉默后,刘伯温重新坐直身体,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
他铺开奏本,提起笔,蘸饱了墨,手腕沉稳地落下。
既然律法无明条,那便参照民例!
既然双方互殴,那便各打五十大板!
笔锋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
很快,一份措辞严谨,引律恰当的奏疏便已完成。
核心意思简单明了:
左丞杨宪与永昌侯蓝玉等,于宫禁之地厮斗,有损官体,双方皆有过错。
依律参照民斗例,拟各处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看着那看似公允却实则将大事化了的处置意见,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唯有自己才懂的苦笑。
陛下,您要的“依律依制”。
老臣……给您办妥了。
……
武英殿。
烛火噼啪作响。
将朱元璋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刚听完毛骧低声禀报太子如何处置那些罪臣家眷。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粗粝的手指在御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忽然,那敲击声停了。
朱元璋嘴角猛地向两边一扯,露出一个近乎畅快的笑容。
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好!好小子!这一手…玩得漂亮!”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一旁的毛骧听:“杀人的刀,咱递给他了。”
“这擦血抹泪,收买人心的活儿,他倒也无师自通,干得滴水不漏!”
“恩是恩,威是威,泾渭分明,却又自然而然!”
“嗯……像点样子了!”
他越想越觉得痛快,竟忍不住抬手重重拍了一下大腿!
“这才对嘛!帝王之术,说到底不就是个恩威并施?”
“光知道抡棒子的是莽夫,光知道撒铜板的是冤大头!”
“就得这么着!”
“又让人怕,又让人念点好!”
“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老农看着好庄稼般的满意和粗犷。
这时,殿外内侍轻声禀报: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