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赤朱(1 / 1)
舒书觉得自己是无比清醒着在犯糊涂。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有什么好?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必定已经成婚,甚至年纪也许都已不轻了;他总是戴着黑纱,不知那下面掩饰着的容貌是何等地怕人?他的声音沙哑,他总是沉默寡言,甚至还不如府上有了几分姿色谄媚的下仆们讨喜。即使如此,他的存在还是让她感到温暖和舒服。。。。即使他连薰衣的木香也买不起,身上透出的是淡淡皂角的清新,那味道也让她觉得愉悦和宁静。
他独身一人拖养着孩子已经不易了,她即便偶尔出入,也只会给他的声誉徒添麻烦吧。如果他能给出一丁点儿这样的暗示,她必定也将不再造访。可什么也没有。那张椅子,老是干干净净,拉开了一半的位置。那张桌子,总是在那个角落清理得整整齐齐,半片花叶也不会垂落在上面。那盏茶,定然是泡好了,恰好凉了一半的温度,里面舒展着一朵雏菊。这一切显得,仿佛,他正专等着她的到来似的。难道是错觉?肯定是错觉。
店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她会坐在一旁,等他耐心地向那些不会养花的客人解释好了,再走到近处,道着歉:“大人,久等了。”
然后他用浅绿的薄纸仔细地将她所要的花株包起来。舒书并不会立即离开。她捧着清茶,慢慢地喝掉三分之一,渐渐抬起眼,看着安安静静坐在屋子另一头的他。
“大人还需要什么吗?”
她稍稍有点不安,摇摇头。他便不再问她,开始做自己的事情,似乎将她的存在当作理所应当一般。
他坐在店口,拿起一支一支的白蔷薇,用剪刀挨着去掉上面的小刺。再将它们几朵并一簇,合着浅蓝的素衣草捆在一起。舒书在近处凝视着他的背影,转而看过那些旁边被照料得欣欣向荣的花草,忍不住叹道,“叶公子对花艺真的很在行呢。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开这样一间店的?”
他的动作稍稍缓了下来。隔了好久,才答了一句:“她是爱花之人。”
舒书琢磨了一下,“‘她’。。。。。是闲昀的娘亲吗?”
看见他点了点头。她没想到会说到这个话题来,干脆试探地问,“闲昀,他很少提起自己的娘亲呢?”
又是隔了半响,他才轻声回答:“他没有见过。她在他出世。。。。她在他出世时就离开了。”
没想到是这么伤情的回忆,小闲昀竟然一眼也未见过自己的去世的娘亲。舒书连声道歉。“没关系,”他却侧脸说道,语音中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笑意,“久远的记忆在下早就放下了。只要现在过得好好的就行了。如今有了闲昀,有这家店,还有---在下已觉得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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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成了北陌湖之后舒书散心的新去处。即使她不去那位姓叶的公子店中,也喜欢穿起最朴素的衣服,漫步在弯弯曲曲的小巷之中。抛开一切烦恼,好奇地观察着那些人的生活,仿佛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在那些没完没了的细枝末节之中,处处都藏有惊奇。她觉得似乎又找回了点点少女时代的快乐。
然而终究要回到那幽深肃穆的舒府中。踏进自己院子,却见到靳越站在门边。
“你去哪儿了?”他问,“这些日子常常也寻不到人。”
“找乐子去了。”她也懒得兜圈子,大咧咧地回答。
他皱着眉头打量了她毫不起眼的衣服,并不相信她说的话。随着她进了更衣的里间,“二哥刚刚在寻你,说是商议老家田宅有关的事。。。。老家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舒书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大概就是些年例租子之类的吧。别担心---家族大事我总不会瞒你的。”
“可你瞒过我的事已够多了。。。。。。”
舒书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却只见他一个离去的背影。
他是不是觉察到什么了。关于自己的私事,舒书的确从来没有什么刻意隐瞒过靳越。几年以来,她几乎从来不去章台街,宫中没有任何相好的艺伎,连别人刻意讨好送入府中的俊美侍从也是交给他去打理的。她全然未曾留意过这些。但这一次有些不同。城西巷子里的那户人家毕竟是外人,她想,清清白白的人家,如若卷入她和靳越的纷争中未免太冤屈了些。还是避开的好。
这么思量着,十日半月的过去了,却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挂念。突然地出现,突然地消失,会不会教他们摸不着头脑。也许我应该去告诉他们,我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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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照着比往常晚一点点的时辰过去了,大概连小闲昀也正好放学回家。待人走到了,才发现今日有些特别,完全不是平常安静清闲的样子。那位叶公子不见人影,倒是小小的铺子里面站了几个衣着有些古怪的人,见到舒书的到来,用着乡下人般直率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起她来。忽然,其中一个瘦小黝黑的中年男子露出了惊喜的颜色。他大声地呼喊出来:“三姑娘!这不是三姑娘么!”
舒书脚都还没迈进门,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另外两个男子于是也一脸喜色地过来拉住她,只剩一个小姑娘怯怯地站在一旁。
“三姑娘都长的这么大啦!”那个黑瘦男子高高兴兴地继续说,“难怪,一时没有认出来。不过,你对着咱们几个面生是当然的----说起来,你昏着那会儿,我们光觉得对你熟悉了;你对我们其实还是陌生的不是!”
另外几个人都笑呵呵地称是。
“不过,悠哥儿肯定跟你说起过我们吧!”他们说着将缩在一边的小女孩拉过来,“这次来了京城,是带着六喜要来见见世面的。她一个小姑娘,窝在那山里一辈子毕竟不是个办法。悠哥儿常常寄银子回来,后来我们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把六喜也送到京城来,找个活计做做看----六喜,你看,这下终于见到会动会说话的三姑娘啦!”
叫六喜的女孩子却一脸惊慌,拼命地扯着说话的人的袖子。他们还兴奋中一点儿也没注意,直到一股脑地说出:“没想到悠哥儿拖着小昀儿来这京城终于还是找到三姑娘你了,这可太教人高。。兴。。。。。”
他这才注意到舒书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沉的脸色,像是运酿着暴风骤雨。她的眼神锐利得嚇人,却是越过了他们,往着另一边的方向。几个人提心吊胆地转头,就见到黑衣男子,保持着掀开布帘的动作,呆在门廊口了已不知多久。
宽叔一行这才发现大事不妙了。虽然尚不晓得来龙去脉,但他们冒冒失失说的那堆话,似乎闯下了祸事。满屋不祥的气压,几人还来不及小心翼翼向后退开去,就被怒气冲冲的舒书一把推开。她径直朝着屋里头那个尤僵硬着的男子走过去。
她一把扯掉了他的面纱。动作猛得几乎将他带倒,拉起的风扰乱了他的头发。没有了黑纱的阻隔,她的面容异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紧紧锁住的眉头,因为怒火而稍稍眯起的眼眸,连双手也是暗暗握拳。她像是努力地在克制着就要到来的狂澜。
他还是怔怔地看着她,全然忘记了反应。
“是你,悠夜。”她森森地开口,七年来第一次对着他说话,“哪来什么叶公子?你本来还想装模作样到几时?你太厉害了,实在太厉害了----”然后她徒自笑起来,俏丽的嘴角带着一个残忍的弧度,“我一直低估你了呢!没想到你竟然能安稳‘幸福’地在京城生活了两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说过叶闲昀几岁?六岁是吧---你动作倒是很快么---好得很!”
舒书把那黑纱往他胸前一推,逼得他踉跄了几步。店中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她将纱扔掉之后,转身就走,砰砰地踢倒了无数的花株。
“等等!”悠夜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三儿,你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是回家去了!”舒书用力地甩掉他的手。
“可是,可是,你听我说----”他又重新捉住她。
“有什么好说的?”她干脆转过身来,“早就结束了不是么,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是的,三儿,我从来没有----”
“算了吧!”舒书打断他,使劲地扯开他固执的双手,“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还想做什么?简直莫名其妙!你到底有没点自觉,当时,可是你先放弃的!”
悠夜顿住了。他百口莫辩,只能次次地重复着,“可是,三儿,不是那样子的!”
“住嘴!”她厌烦地说道,“别再叫我三儿!我本来就不是叫三儿的。叫这个名字的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以前的那些都是错误,就统统随了这个名字消失好了!从今以后我便不会再来此叨搅了,好好地各自过各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