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二部 (十三)(1 / 1)
许家在香港的生活确实单纯平静,如今有了小辉,更可说是其乐融融。可是文强一到香港,就发现在这里做生意一样不容易,不比上海容易,不过是不一样的不容易罢了。在上海,各种中外势力混杂在一起,层层交错,任何一件事都是得走一步,想十步,香港只有中英两头,情况比较简单,可是做任何一件事就是要走一步都不容易。这固然是由于许氏之于香港,就好象小辉之于他,是初归新抱,落地孩儿。更多的却是由于英国人对香港的掌控很严,尤其对华资企业的掌控很严。他在最开始的时候,以为是因为上海的古董事件,因此他和英国人打交道不是那么顺畅,后来慢慢发现并非如此。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曾经听到埃文先生和别人评论不久以前的这件事,他的意思是,摩力士就不是个正直的人,他当年是靠行贿才能被派往上海的,以后再慢慢地坐上了工部局英国华董的,他那次私运的古董就是为了继续孝敬他在英国国内的主子的,但是另一派的主子是相当的不满,所以他一东窗事发,英国政府里的另一派就借机让他倒台,好打击他的主子,事实上是利用美国人的手在向另一派开刀。这一点文强在以前因古董事件去找维勒先生的时候也考虑到过,他知道任何权利斗争的地方都不是那么的单纯,他们可以利用这种不单纯,只是没有清晰的把握和答案。如今从英国人嘴里说出来,就证实了他原来所料的一点儿都不错。
于是文强就去了罗先生那里。文强说,现在的许氏只是一个新兴的贸易公司,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企业,但是好像办什么事也都不是那么容易。罗先生看了看他,说,香港并不是中国人的地方,虽然差不多百分之九十五的居民都是中国人,但是社会的政治经济上层统治全部是英国人,他们并不是不希望香港繁荣,只是要按他们的意思来发展进步。但是罗先生说,文强,不要灰心,既来之,则安之,香港还是香港,是我们的土地,英国人一样明白这个道理。罗先生又说,你要琢磨他们,好好学习怎么和他们打交道,香港的英国人和上海的英国人不一样,本质上却又是相同的,但是华人在香港的势力就远远不能和在上海比了,而且,香港不是上海。罗先生没有讲太多,他也不能讲太多,而且他觉得文强自己能够明白。
文强确实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已经算是得罪了英国人,港督府和埃文先生却没有对许氏和他有什么特别不待见的地方,埃文先生还给他引荐了罗先生。那是因为他们不怕许氏做大,因为许氏做不大,和其他的华资一样,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但是他们又可以利用许氏从上海转移过来的资金和商机。但是文强并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办。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想清楚的事,而且他一直以来就是一个见机行事的人,以前还是在一些小事上,但是上海后来的经历就是一些大事了。如果说芳芳事件他是策划得比较周全,那后面的古董事件和码头事件就比较随机,特别是码头事件。文强自己开始执掌冯氏以后,真正明白了做生意的难处,他不仅看洋人的书,还在祥叔地指引下,开始研读中国的古书,比如最著名的《孙子兵法》。祥叔说,老爷在世的时候,也经常读这本书。而且他坐上那个位置以后,面对的是更加广阔的世界,包括更加广阔的生意世界和人际世界。他依然沉稳,依然少言,但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美华戏院的业务经理了。
那个时候,上海人迁居香港,很多都是抱有‘暂居’的心态,因为香港太让他们失望了。生活条件和做生意的基础条件不好不说,香港乃弹丸之地,华人在这里还受到英国政府的重重钳制,非常的不得志。但是文强不同,上海他是会回去的,但是他不会迁回去,就算上海太平了,那里还是以前冯家的所在地。他确实是冯先生的女婿,但是他并不想借助或是使用这个身份,这也是他要离开上海的最重要的原因,他做了冯先生的女婿,是因为程程是冯先生的女儿。他爱的是程程,想从冯家得到的也只是程程,可是命运让他很快就完全得到了冯家的一切,而他也不得不拥抱那一切,因为不拥抱那一切,就不能得到程程,甚或他自己也早就不在了,那个时候,他没有选择。可是现在不同,他可以选择,也已经选择了,就算是他再回内地,他也不会回上海,那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是重新开始,没有奇迹。艳芸说过的那句话,已经应验了,他从北平,到上海,到香港,没有一个真正安静的地方,但这里至少比较安全。
所以他只会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好好做事。就是罗先生说的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而且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的许氏有信心,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不断的接受着各种严酷的考验,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因为环境使然,如今他依然平安且快乐地站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罗先生说的另一句话,“香港就是香港”,也深深地撼动了他,这和程程说的话是何其类似!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下,“香港就是香港,我们的家就是我们的家。”就打开门走出去,去花园里看程程,那时候小辉还在妈妈的肚子里。
虽然他从来没有和程程讲过这些,但是他早就清楚地知道了,她明白他也支持他,她与他同心同德,意笃情深,从来都是。等小辉出世,他就觉得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什么可以难倒他的事情了,就和程程一样,他也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他本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