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九(1 / 1)
翌日天还未亮,雅尔檀就被托娅叫起来了,她睡眼惺忪地任由托娅和哲哲一番洗漱装扮折腾,连最后早膳吃了什么她都毫无意识。临出门了,皇太极来接她时,托娅拍拍她的小脸,叮咛道“雅尔檀,今天去书房要听先生的话。”
一听见书房两字,雅尔檀才懵然醒过来,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讨商量,“么么,我不想去,我怕……”托娅看女儿这样,心中百般不舍,却仍虎着脸推她出门,吓唬她说,“你再这样,就去跟嬷嬷们一起住!让她们管着你,还不许你玩!”雅尔檀不敢再吭声,低着头,含泪欲泣,满腹委屈。
皇太极一把抱起她,轻拍了两下,雅尔檀趴在他肩上,赌气似地转过脸不看托娅。皇太极与托娅笑笑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哄道,“姑父送你去,他们谁也不敢欺负你。”感觉离母亲越来越远,雅尔檀终于忍不住抬眸望去,“么么—”声音软软地飘进托娅耳里,勾起了一阵百般不舍的酸涩,但她还是狠下心肠拉着哲哲进了屋。
雅尔檀幽幽地收回视线,模样可怜的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皇太极低下头看看她,不由地笑了。这孩子第一天上学的情景,怎么被演绎的这般凄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把她卖掉。掂了掂怀里的分量,皇太极还是有几许满意的,才多少时日,小丫头就要被养成了小猪,开始有些肉呼呼了,不像第一次见面时,她浑身上下瘦的没几两肉。
天渐渐放晴,几位阿哥已经在书房开始学习。大学士额尔德尼坐正中央,以长幼之序复查阿哥们的功课。太子代善家的长子岳讬因随父亲去追查盐铺被烧一事而缺席,其二子的硕托遂不甘愿地第一个走到了额尔德尼面前。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连一句话也背不全。额尔德尼等了一会,忽不让他背诵,只问了文章里几句的意思,但硕托仍答不上来。
额尔德尼皱眉略显不满,随手将他的书丢于桌上,“再读!”硕托抿了抿唇,伸手拿过自己的书,默默地回到了座位上。与硕托同父异母的弟弟萨哈廉紧接着走上前去,萨哈廉聪明伶利,从小就酷爱学习,比起无心向学的哥哥,年仅十四岁的他就已经通晓满、蒙、汉文字。眼下,无论是背书或者答题,他都能应对如流,颇得额尔德尼的欢心,不免褒奖了他几句。
多尔衮看见萨哈廉这般出色,不禁有些钦佩,忽阿济格偷偷地拽了下他的衣角,悄声道,“快看硕托。”多尔衮顺势望去,只见硕托满脸阴霾,手中的手本已被他□□地不成样子,他斜眼盯着前面的萨哈廉,直到他转过身来,硕托才突然恢复了常色。阿济格小声要与多尔衮嘀咕什么,额尔德尼就已经唤到了他的名字。
阿济格叹了口气,露出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多尔衮忍俊不住,转过脸想偷笑,却看见八哥皇太极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着实地吓了他一跳。惊吓之余,多尔衮还发现他两腿之后半掩半藏着一抹嫩白色,心生好奇,视线一探再探,却只得见地上那藏匿不住的娇小影子。多尔衮见皇太极抬头微转,似乎有所察觉,慌忙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假装认真起来。
比起硕托,阿济格不仅是一问三不知,态度还格外地傲慢。额尔德尼才问了阿济格几句,就已经被他气的哑口无言,吹胡子瞪眼地骂道,“孺子不可教也!”雅尔檀听见了,不免好奇地从皇太极身后探出了头,正巧看到阿济格偷偷在额尔德尼身后做鬼脸的样子,逗的她娇憨一笑,浑然不觉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多尔衮听见额尔德尼发了火,忍不住关心地抬头向哥哥望去,眼角掠过门口,视线又情不自禁转回去,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令他好奇多时的人儿。那穿梭在辫子中的五彩缎带,衬得那乌发色泽更为光亮,突显了女儿家的别致。一双明眸扑闪扑闪,眼神四处流盼,看见了他,那张粉嫩白皙的小脸上绽放出甜美又羞涩的笑容,小手紧紧地抓着八哥的衣角,依偎在他的身后,拘谨安分,让人不禁心生怜意。
如果他没猜错,这应该就是昨日洛格私下跟他提到过的妹妹。多尔衮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与他年纪相仿,长相又如此娇憨可爱的女孩,目光不觉有些流连忘返。这时,额尔德尼终于是看到了门外的人,立即起身迎之,“给四贝勒请安。臣有失远迎,请贝勒爷恕罪!”
皇太极笑了笑,并不介意,“先生勿怪,我今早起的晚了些,才误了时辰。”他说这话的时候,顺手把雅尔檀牵到了两人中间,俯首轻语,“叫先生。”满屋子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直勾勾地望过来,雅尔檀面色飞红,唤道,“先生。”声音软软濡濡,让人听了很舒服,还想再听时,她却已经安静下来,低下头回避着众人的视线。
阿哥们相继与皇太极道了安后,又不约而同地盯着雅尔檀毫无避讳地上下打量着。皇太极瞥了他们一眼,从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的目光中,油然而生出一种似为人父的骄傲和自豪感,但他未有所表露,继而与额尔德尼说道,“这孩子腼腆,还请先生多些耐性才好。”
额尔德尼略躬了身,敬道,“四贝勒言重了,这是下官的本分。下官定当全力以赴,教好格格。”皇太极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先生了。”雅尔檀见他要走,闪烁着眼睛,目光充满了不舍。皇太极摸摸她的脸,温柔地哄道,“你安心与先生学习,午膳前姑父再来接你。”雅尔檀垂视着他欲渐松开的大手,眼里噘着泪,对他和额客接连的舍弃有些不能接受。
其实,皇太极只要抽手就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他还是心软地有了片刻的犹豫。就在这时,忽一人唤道,“雅尔檀。”众人循声望去,那个身着白月缎袍的男孩从书桌后走了出来,虽身量未足,但眉宇清秀,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番气度。雅尔檀看着那双黑如点墨的眼眸,像是有些着魔了似的,愣愣地没有反应。
只见他未言先笑,从皇太极的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小手,一边拉她往里走,一边缓缓说来,“我之间就听洛格提到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了。我叫多尔衮,以后我们作伴读书,一定很有意思。”多尔衮说的是蒙语,语气熟络的好像是在拉家常,如沐春风一般的温暖,有些相似的熟悉感,恍惚间让雅尔檀以为是洛格在与她说话。
那天,是雅尔檀和多尔衮第一次见面。很多年后,多尔衮回忆当初所见情景,随风破入文墨气息中的那股幽幽女儿香,似乎都还在知觉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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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两日,代善并没有抓到盐铺纵火的犯人,很是恼火。一回到家,美艳风骚的后妻塔娜迎之,见他心情不爽,便讨好道,“爷,今个萨哈廉可是为您长脸了,大学士直夸他呢。”额尔德尼才高八斗,是个极有学问的人,又是□□哈赤身边的近臣,自己的儿子能得他赏识,代善自然是觉得骄傲,脸色才渐缓和了些。
代善接过塔娜手中的茶,却未喝上一口,又搁在了桌上,牵起她那有些红肿的玉手,“你手背怎么了?”塔娜要抽回手,代善不放,她遂强颜欢笑道,“只是不小心烫着了,不碍事。”代善沉下脸,前妻留下两个儿子向来与塔娜水火不容,眼见她又是这般遮遮掩掩,怕又是硕托那臭小子所为!
他拍案喝道下人,“去!把二阿哥给我叫来!”塔娜慌忙拦住他,“爷!算了!是我不对,是我不该多嘴,劝他用功学习。都是妾身自做孽……”话不成调,她伏在男人结识的胸膛上嘤嘤啜泣,似有满腹委屈不能言。那声音又娇又弱,入耳轻酥,玲珑有致的身段在他怀中不经意地摩擦,代善色授魂销,怒眸渐现柔情,“我的心肝竟是这般贤惠。为夫一定会为你出这口气的!”
闻言,塔娜那双勾魂似的丹凤眼闪过一丝得意,代善未见,佳人在怀,粉香扑鼻,他哪还有别的心思。只是可怜了那无辜的硕托,那晚又平白无故地遭了一顿恶打,岳托求情劝拦不住之时,正巧皇太极捉到纵火的汉俘送来于代善,帮忙劝了几句,代善方才作罢。皇太极临走时,岳托相送直至车驾处,不停地言谢。
皇太极轻拍他的肩膀,“回头你劝劝硕托。别死心眼,硬碰硬对他没好处。”岳托点了点,应和称是。皇太极微微一笑,上车走人。今日的他并非是为求回报而施以小恩小惠,只是看到硕托在棍棒下哎呦哎呦的叫唤,他情不自禁想到了雅尔檀昨日所哭诉的话。当他的女人和孩子在别人的棍棒下遭罪时,可有人为她们求饶?而那一刻,他又在做什么?眼眶一热,皇太极闭上眼,重重靠在车壁上,自认坚强的他,竟也有这样自责无力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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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雅尔檀躺在托娅的怀里,掰着手指细数今天学到的生词,“……玛法,太太,阿玛,”她忽然停住了,抬起脸看着托娅,眼里带着些不确定,“么么,'阿玛'是这么念的吗?”托娅笑着点点头,顺便夸赞道,“恩。雅尔檀记的又快又准,么么好高兴。”
雅尔檀得到母亲的肯定,没高兴一下,又疑惑不解道,“那今天回来时,姑父他干嘛老说我没念对?他让我来回说了好多次。”托娅一怔,雅尔檀将脸埋在了她的胸前,闷声又说,“么么,姑父一定是生我的气,眼眶都红红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在女儿的背上,托娅久久不能言语。她望着怀中憨然睡去的女儿,眼中充满了浓浓的愧意。
她这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却逼于无奈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孟和对她,奉如女神一般膜拜。而她在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夭折后,始终无法打开心扉接受另一段感情。她可以做一个恪守本分的妻子,却无法回应丈夫的激情。
孟和几经挫败后,再也抵挡不住外界的流言蜚语,开始怀疑女儿并非亲生。她曾主动提出“滴血认亲”,而这个强势的男人却胆怯地一再退步。她冷眼视之,他则恼羞成怒。他宁可通过不断的伤害来折磨她们,也始终不肯面对真相,一个他所期待却迟迟不肯相信的事实。
而今,皇太极也是全然不信她所说的话,更自信到无需任何的证明,便一口笃定自己就是孩子的生父。这样相似又截然相反的遭遇,究竟是苦尽甘来?还是造化弄人?。
往事绵绵不休,时光仿佛手中沙从缝隙中寸寸流逝。托娅想起她像女儿这般年纪时,刚失去父亲,随着母亲投奔了科尔沁的叔伯。林丹汗的祖父薛禅汗带着国师来各部巡视,叔伯请那位传说中几经转世的八思巴喇嘛为她们几姐妹看相。
他一一看来,都是些好听的吉祥话。尤其是哲哲。依他所言,哲哲命相极贵,来日必为人上人。但最后国师在看向她时,沉默须臾后还只是一声轻叹。
那声叹息,似有千般惋惜,如惊雷一般穿透回忆,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