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四十九章 闻弦歌而知雅意(1 / 1)
自从登基之后,朝臣们对于万氏家族以及万贵妃谥号的处置事宜的奏折就没断过。朱祐樘却没有一个折子给了批复,除了因渎职、收受贿赂等罪名罢了万通、万喜等的官职,就再没了动静。
今夜已过了三更天,朱祐樘还没有回寝殿,只让常喜给鸾歌捎了个话过来,说是不必等他,让她自行安寝。鸾歌却哪里睡得下,问了常喜几句,才知道他独自去了安乐堂。
来的安乐堂的外面,她已看到了他独自跪在地上的身影。她没有进去,在外面找了一处干净地儿坐了下来,仰头望着满天的星光。
他在里面跪了一夜,她在外面陪了一夜。
他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外面的她,不由一愣。她笑盈盈地迎上去,拖住他的手。
走在回宫的路上,他忽然问:“落别恨为何会为了澜逸而抛却母亲对他的养育之恩、背弃他与我的兄弟情谊?”
她没有一刻的犹豫,冲口而出,“因为他爱他。”又想了想,“或者说,他对他的情胜过了其他。”
他停下脚步,“鸾歌,我不想违背父皇的意愿,更懂得他对她的情亦是胜过了其他,可是,宽恕一个人很难,因为她曾做过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
她笑笑,“恨一个人很累,因为你要用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她曾做过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
沉默半日,他又问:“若我什么都不做,母亲会不会怪我?”
她仍是不犹豫地道:“若是母亲懂得,就不会怪。”
“还记得当年在大明湖畔,你对我说过的话吗?‘其实你的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他无声的笑笑,沉默着继续前行。那一天的早朝上,他终于对于万贵妃的事做了个了结,谥号不变,仍然是“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对于朝臣们慷慨激昂地争辩,他只淡然的回了四个字“有违先帝意。”
鸾歌去给废后吴氏请安的时候得知了这个消息。现在已被朱祐樘以母后之礼待的吴氏不禁沉下脸,“皇上难道忘了那万贞儿是如何迫害他母妃的了吗?忘记了她是如何屡次加害他的了吗?”
鸾歌淡笑着,“母后,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人,如果能够像宽恕自己一样去宽恕别人,日子就会好过得多,这世间也会可爱得多。只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却并不多,做到的就更少。她暗自一叹,吴氏永远都不会懂得,即便懂了也不会去做的,她的心已经被无尽的恨意吞噬了二十余年,早已没有了良善和宽仁。
其实,时常对着吴氏对于鸾歌来说,并不是件很舒心的事。尤其是最近,吴氏将戴韵书要到了身边,没事就用话语点拨鸾歌,鸾歌也唯有频频装傻或者扯开话题。吴氏到底也是拿她没辙,对待鸾歌也是越来越冷淡。鸾歌心里也不痛快,倒不是因为吴氏对待她的态度,而是她已隐隐感觉到了作为一个皇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她必须容忍他诸多的妃嫔和更多赐了名分或没有名分的被他随意临幸的女人,要和她们和平共处,要宽宏大量贤良淑德。她不由得想起了王氏太后,那个隐忍了一辈子的女人。前两日,王氏太后也暗示过她,要准备着扩充后宫。她不由得头大,本想着探探他的口风,听听他的意思,却又得知了他近日要加开午朝的消息。她又禁不住心疼,只觉得他是在拼命呢。
早朝连午朝,下午又要和内阁议政,晚间批阅奏折,朱祐樘每日都是夜半才回寝殿,累得倒头便睡。有好几次她想和他说会子话,但是转头一看,他都已经睡熟了。那个事也就先被她放在了一边。
端着参汤来的文华殿殿前,对着常喜招了招手,将手中的托盘递给他,鸾歌就站在殿门外远远的看着他与阁臣们议事。
常喜将参汤端给他,他抬头找寻着,看见了远远站立的她。这是每日里她与他例行的事情,她将亲手熬煮的参汤送来,然后站在殿外笑吟吟地望着他喝完才会回去。过程中两人自然免不了眉目传情,阁臣们也都习惯了,由最初时挤眉弄眼的窃笑到现今的习以为常目不斜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对帝后情深意绵。
当然,也有不识相的。监察御史曹磷就数次上折子,说是皇后干政,要皇帝务必规劝约束一二,更是连番叫嚷着皇帝不应在开经筵时中途休息,应以国事为重。朱祐樘并不怎么搭理他,只是由着他骂,不回复他的折子罢了。鸾歌心里却是一直憋了口气没处去发。
直至这一日,常喜一溜小跑了来,说是朱祐樘身子不适,却仍是在强撑着与臣子们议政,原本几位阁老都请他回宫休息,却惟独曹磷和汤鼎这两位擅骂之人不允,说的仍是那句老词儿——陛下当以国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系。
鸾歌心中怒火骤起,这是臣子还是老子?!今日自己非要治一治他们不可。她吩咐身边人,“去煎些凉茶来,文华殿内的大人们可着人头一人一杯。待会儿,咱们给他们送过去,这大热天的,也给他们败败火。”
一众宫人们跟在她的身后来到大殿外,这次鸾歌没有站得远远的,而是直接让常喜高声唱诺,自己则与之同时踏进了文华殿的大殿。
包括朱祐樘在内的所有人皆愣住了。皇后如此做法岂不是更要落人口实!
鸾歌脸上挂着淡笑朝朱祐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臣妾叩见陛下。”
朱祐樘看了看左右群臣的脸色,“皇后此来何事?”
鸾歌笑道:“不为何事,只是听常喜说陛下身子不适,臣妾心中焦虑故特赶过来看看,顺便也备了些降火的凉茶,请陛下与各位大人服用,也好继续为国为民的操劳。”
端起一个茶盏,先送到了朱祐樘手中,又端起一盏双手捧得高高的送到汤鼎的面前,“汤大人,本宫闻听大人一向忠耿直言不畏强权,心中仰慕已久,今日亲手为大人奉茶以示本宫心意。”
汤鼎慌忙跪倒,神色惊惶,口中忙不迭地说着:“臣不敢,臣惶恐。臣谢皇后娘娘赐茶。”双手高高举起接了茶,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小口却险些吐了出来。众人纷纷望向他,鸾歌也惊讶地问:“汤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嫌弃这茶的味道嘛?”
旁边的常喜见缝插针地说:“汤大人,你可莫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番美意啊。”说完他便坏笑着退到了朱祐樘的身后,悄悄地耳语道:“他和曹磷的茶都下了五倍的料,苦不死他们。”
朱祐樘立时觉得哭笑不得。
望着汤鼎含着眼泪将那盏凉茶喝尽,鸾歌又依样对曹磷做了一遍。曹磷却还不如汤鼎,喝得面目扭曲。其余众人尝尝自己的这一盏,还在纳闷,怎么这两位嘴上骂人最是厉害却竟连凉茶这一点点的苦味都受不得?妄为男儿!不觉都对这二人看轻了几分。
朱祐樘低下头用茶盏挡住了弯起的唇角,觉得已不再像刚刚那样头昏眼花了,身上倒是舒服了不少。
二更刚过,鸾歌又踏进了大殿。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旁人了,她在外面就已看见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折子,便蹑手蹑脚地溜边儿进来,一下子窜过去抢过他手中的奏折,笑道:“是什么军机大事让你如此入迷,竟不知道我进来。”
他揉着额,“快莫要胡闹,将折子给我。”
她讨价还价,“给你可以却不许再看了,乖乖给我回去睡觉。”
他急道:“先把折子给我。”
她睁大眼睛,好奇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奏折让他紧张成这样,偷偷拿眼一瞟,恰看见他的朱批——大选之事着礼部查议。她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没事人一般的亦步亦趋的到御案旁,将折子平放在案上,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言官们都说我独霸着皇上,说我没有皇后的气度与德行,染玉不是也早就说过我是红颜祸水吗。”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轻笑着,“我若不做得名副其实些,又哪里能对得起他们的抬举?”
他亦是笑着,“你自管做你的红颜祸水去,莫要连累我做那昏君。”
她靠在他的胸前,撒着娇,“便是为我做一日都不行吗?”
他趁势瞟了一眼那本折子,见被她反扣在了御案上,悄悄松了口气,无奈一叹,抱起她去了后殿。
翌日,她一如往常,笑着将他送去上朝,回转身时已是没了一丝笑容。回望着身后的宫殿,觉得格外的清冷。以后,他们相处的日子应该更少了吧,纳了妃,便要雨露均沾,她想霸着他也是不能了。皇帝要有后宫三千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常得就像是春天花儿会开,夏日蝉会鸣一样。
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早就知道,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处境,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一个帝王是独属于一个女人的,厉害的独孤皇后、强势的则天女皇,还不是都没有能够独享帝王夫君。
只是,对于鸾歌来说,这一天,仿佛来得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