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十八章 斜阳夜色扰人心(1 / 1)
第二日黄昏的时候,车马停了下来休息。偏偏太子他们所乘的这辆车仍是一直行进,鸾歌心中起疑,道:“我们要去哪里?”
朱祐樘微微一笑,道:“很快就到了。”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车外传来卢长宇的声音,“殿下,张公子,请下车。”
鸾歌下车,举目望去,但见一片坟茔,在这日落时分再配上数只昏鸦低鸣,纵使是盛夏亦让人心内升起丝丝凄冷凉意。她哑然地回头望着太子。见他淡笑着道:“这里是兴济。”
鸾歌愣了片刻,却听他又轻声道:“大队人马还在等着,我们所剩的时辰不多。”
鸾歌已经是眼中泛泪,拔足跑向前去,寻了片刻,便奔至一处高坟,在坟前,直直跪了下去。
这边立着的朱祐樘却低声问着:“昨夜竟是没有追上一个吗?”
卢长宇扫了一眼护卫在不远处的御林军,尴尬地搓着手低声道:“臣无能。”
朱祐樘微晒一下,道:“来日方长,他们是不会这样便罢手的,有的是机会。”
卢长宇道:“殿下,昨日那几个追出去的御林军回报,那几人的武功并不似中原的路数,更因其中有人使出了幻术,昨夜追踪的人才被他们给甩脱了。”
朱祐樘侧目望他,“你以为如何?”
卢长宇微低着头恭谨地道:“臣斗胆妄言,万贵妃以及她的爪牙并无能力找到中原之外的异士能人。”
朱祐樘扫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卢长宇,又转头遥望着鸾歌的背影喃喃地道:“若不是万贵妃动的手脚,这事就有趣的多了。”
一行人马又已走了五日,竟是风平浪静再未有何异动出现。只是这两日的天气闷热得紧,鸾歌坐在车内觉得憋闷异常,打开车窗帘却也没得一丝凉风吹进,唯有车马行进中带起的一股股热浪。
她转头对着太子道:“让大家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下吧,这么热的天那些御林军还身着重甲也着实不易,不如咱们歇到日头没有这么毒了再走吧。”
朱祐樘放下书揉了揉额头,道:“若必须要休息了,卢长宇会来和我说的。”
鸾歌争道:“他们不仅甲胄在身,又骑在马上,不若我们还有个车棚子能遮着这夏火。现在太阳正足,实在是灼烤得人难受,即便不歇那么久也得让他们下马来稍稍坐坐喝口水啊。这几日我们都赶得甚急,人本就乏再让这大太阳烤着,回头再有几个中了暑。”
朱祐樘笑道:“我朝的精壮将士倒让你说得似是一群娇娇小姐了,他们平日在宫城内外巡逻、值守亦是比现在好不到哪里去,没你想得那般虚弱。”
鸾歌嘟囔了一句,“刻薄寡恩。”
朱祐樘轻叹了一声道:“你可想过正受灾的百姓?广西据此还有数千里,我们多歇息一刻,受灾的百姓便多遭一份罪、多死几个人。”
鸾歌愣了愣,垂下头,想起一句话——妇人之仁。
快进酉时,卢长宇才来请示,说是前方有一个小村落,想在那里歇息休整,用过晚膳再启程赶往前面的市镇。
朱祐樘起身出去跳下马车,向前行了几步举目远眺,道:“那么个小村子,哪里能容得下我们这队人马,况且我们这般阵仗地进去,恐惊吓了他们,还是莫要扰民了,就在此地休息吧。晚膳或凑合着用了或到市镇再用都可。”
卢长宇领命后行到队伍中去布置了,朱祐樘负手缓行了几步,立在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之下遥遥望着那处村落中袅袅升起的炊烟,眼神渐暖。
鸾歌行过来时正撞见他挂着满面的羡慕神色,她静静伴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渐渐了然。两人便于这斜阳暮色之中安然立了许久,直至那树上栖着的两只昏鸦不识趣地高声鸣叫起来,他却轻声笑了,似是在自嘲一般,笑过后才道:“小的时候,母亲常常和我讲起皇宫外面,告诉我外面的人俱是父母子女住在一起,相亲相爱和乐融融。我问她,‘我们住的地方叫皇宫,那他们住的地方叫什么?’母亲便笑了,搂着我说,‘那叫做家。’自那时起,我便很想去住到一个叫家的地方,因为有家了就可以和父皇住在一起了,就能像母亲说的那样过着相亲相爱和乐融融的日子。家,在我的心里便成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地方。” 他虽说是在和鸾歌说话,声音轻得却更像是自语,到了最后,竟只如一声靡靡叹息。连那一双眸子,也似被这暮光染上了一层迷蒙。
鸾歌强忍着心中酸楚,柔声说道:“殿下可听过一句俗语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意思便是说哪家哪户的日子也没有过得极为顺心的。就是我们正望着的这个村子里此刻也定是有几家正吵嘴、几家正犯愁,说不定还有几家正在打孩子呢。”
朱祐樘闻言先是讶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便笑道:“叫你这么一说,那这整个村子里岂不是没有一家能在此刻安生吃上一顿饭的了?”
鸾歌也笑着道:“老百姓过日子本就是如此的,每天由睁眼到闭眼就是为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点子事忙活,时不时的也得为些家长里短、婚丧嫁娶什么的操心,便是这般吵吵闹闹地过着。殿下不过是从未体会过个中滋味才觉得好,若真是让殿下过几日这样的日子,殿下便不会觉得有多美好了。这就如远远望着的皆是清雅佳人,一旦娶回家便都成了庸脂俗粉是一个意思。”
朱祐樘更是轻笑连连,笑过后才面朝着她,正色道:“难为你要讲出这些话来劝慰我,多谢了。”
鸾歌却尴尬起来,一时接不得话只一味地回避着他的目光,却在左右顾盼间一眼瞧见常喜正小跑着过来,她这才清嘘了一口气,道:“喜公公来了。”
常喜是来请他们上车的。说是卢长宇和姚敬德商议后决定还是先赶路,在天黑之前赶到前面的市镇,再行安顿。
不知锦衣卫用了什么法子,一行人这次竟是住进了一处极为阔气的大宅子。太子也并未要求大家合房睡,鸾歌心中自是轻松高兴的,自从那夜之后,这几日他们都是睡在车子中,未能好好休息不说,更是没有洗澡,她早就觉得满身污浊不堪,总怕自己身上生出异味来,自是巴不得能自住一间房好好洗个澡。
正在沐浴的鸾歌忽然听得房外一阵吵嚷之声,随后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心中不觉一惊,猜想是否又有什么人暗夜来袭?匆匆擦干了身子,她只穿了贴身小衣便从屏风后转出,正要从衣架上取了内外衣物穿戴齐整后出门探看,却觉得身后的床上似是传来了一声轻响。她猛地回头,竟看见一袭黑衣的太子端坐在床上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正望着她。乍一看见被一团暗黑裹着的他,鸾歌被惊得深吸了一口气,才稳住神,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只穿了一件主腰和绣裙,她脸上僵了僵,随后疾闪身将自己隐在了床侧的阴影里,再一抬手用掌风扫灭了烛火。
朱祐樘安静地坐着等她再未有动作了才站起来,自衣架子上取了衣服慢悠悠地踱到床侧,借着月光辨清了鸾歌站立的位置,将手中举着的衣物递给了她。鸾歌闷声不响地接过,一件一件地穿上身。
朱祐樘背转身,轻声道:“惊而不惧,慌而不乱,倒也难得。”
鸾歌早就在心中将此人骂了个遍,此刻正不欲理他,因此只管听着却并不出声。
朱祐樘又道:“我本是有事与你说。”
鸾歌冷声道:“殿下请讲。”
朱祐樘说:“今夜我呆在你这里。”
鸾歌道:“殿下这是何意?”
朱祐樘道:“刚刚又发现数名潜入之人,锦衣卫和御林军分头去追了,我猜那不过是饵。”
鸾歌自床侧走出,边走边道:“即便是调虎离山之计又与殿下到臣这里有何相关?”
朱祐樘见她取了火折子便伸手拦住她,“我想看看这些刺客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不多时,房外人影闪过,坐在床边的两人对望一眼,朱祐樘做了一个平躺的手势,鸾歌点点头,躺在床上,盖上了被子。而他则纵身一跃,隐身在了最上方的房梁之上。
门缝飘进一缕缕轻烟,两人皆屏息静气。片刻之后,房门被轻轻打开一道窄缝,一黑衣蒙面人挤入,回首掩上门后,蹑手蹑脚地向床边行来。
黑衣人立在床边,见鸾歌睡在床上,突然一抖手,一道寒光闪现,手中已多出一柄三寸长的窄剑,朱祐樘已要跃下,鸾歌已欲滚到床里,电光火石间,那黑衣人却突然倒地。朱祐樘愣住,鸾歌也睁开眼睛不明所以,而就在此时,房门又被人打开了。
来人同样是一袭黑衣、同样以黑巾遮面,同样行至床前,却未见他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床前凝视着鸾歌,半晌后,他竟俯身抱起刚刚倒地的那个黑衣人转身向门口行去。鸾歌在他转身之后将自己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在看到那人行走着的身影时,她的一双眼睛竟越睁越大,直至瞪圆了。
鸾歌正想出声唤住那人,却听外面一声大喊,“有刺客!这边有刺客!”
那人的身子也是一震,却没有急着逃跑,而是站在原地似是被点了穴一般的一动不动。在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确实是向这边靠近的时候,他才跺了跺脚,迅疾地拽开门奔了出去。
鸾歌慌忙坐起,叫道:“别追,别让人伤了他!”
朱祐樘由房梁上跃下,在将要落地时凌空横移尺许,弹至窗下,抬手推开窗向外面喊道:“停下,都给我止步住口。”
一条人影箭一般直射过来,到得近前未及立稳身形,便跪地道:“臣等捉拿刺客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朱祐樘道:“我确实受惊了,让你们给惊着了。这哪里有刺客?”
来人惊诧地抬头,正是姚敬德。他忙道:“殿下无事便好,刚刚听闻有刺客,臣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朱祐樘扬声问道:“是谁喊的有刺客?”
他这一问,却换来了满院子的寂静,一众人等你看我我望你,竟是无人承认。
姚敬德跪在地上,沉吟了一下,说道:“回禀殿下,虽不知是谁喊的那一声,但适才臣确实看到一个黑影在此间奔过。”
朱祐樘冷哼一声,道:“不就是本宫吗。一惊一乍。”
姚敬德抬眼看了看一身玄色锦衣的太子,心中虽是颇为疑惑,但他听闻一向只以“我”做自称的太子,此刻竟是将“我”换做了“本宫”,心知他这是生气了,便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说了几句告罪的话便带着手下的人下去了。
朱祐樘待众人走了个干净后,才关上窗,回首望着仍呆坐在床上的鸾歌问道:“那个人是……?”
鸾歌不答话,又呆愣了半晌才抬眼看着太子,“到底是谁喊的‘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