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十四章 安知君心似我心(1 / 1)
夜。
端本宫太子寝殿。
朱祐樘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付雪煜,“就这些?”
付雪煜一头点地,“锦衣卫只查出这些。”
朱祐樘道:“起来吧。”
付雪煜依言站起,垂手侍立在旁。当日鸾歌让他搜索太子的寝殿与书房之时,他便全盘告知了太子,太子却竟然刻意给他留了空当让他随意翻找,只不过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如今可好,锦衣卫竟也来插了一脚。
朱祐樘问:“那落别恨在你们云萝宫是何等身份?”
付雪煜答:“是最年轻的护法长史,地位仅次于八位长老。”
朱祐樘道:“可知鸾歌为何要派人监视他?”
付雪煜苦笑着,道:“就是他告诉宫主说从殿下这里可以找出宫主的身世之谜。”
朱祐樘笑道:“如此说来,这事倒是有趣了。”
付雪煜道:“臣猜测,落别恨定是知道些什么,否则以宫主的心机断不会凭空就信了他的话。”
朱祐樘道:“依你看,她是不是不找到她想要的,就不会罢休?”
付雪煜叹了口气道:“依臣看,应是那几位长老不会罢休。”
朱祐樘似是下定了决心,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了他们吧。去看看你们这位落长史到底要折腾些什么。”
端午节。
今日太子向太傅们告了假,本是节日,老儒们自也是乐得清闲。
“你可愿随我出宫一趟?”朱祐樘坐在鸾歌房中阳光最为充足的地方,神色悠然地问道。
鸾歌微蹙了眉,“去哪?”
朱祐樘说:“落别恨家。”
鸾歌眨眨眼睛,“落别恨是谁?”
朱祐樘淡笑着扫了她一眼,道:“鸾歌,今日你不说谎却又开始装傻了吗?”
鸾歌微微嘟了嘟嘴,低声问:“何时动身?”
朱祐樘站起身,说:“待你换好女服便走。”
鸾歌换好女装,见门外停了一顶小轿,周围却未见有人,太子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上轿。”鸾歌依言上了轿子却见太子也钻了进来,对着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在轿中挤着坐了片刻便听得外面有纷乱的脚步声,而后便是常喜的声音叫起轿。行至宫门口,有侍卫上前盘问,常喜道:“轿中是太子宫中都人,染了恶疾,太子殿下说今日本就是辟邪除瘟的日子,怕不吉利,便嘱我将这宫人送往宫外医治,多则半日也就回了。”侍卫们见是太子身边的公公也不便细查,遂开宫门放行了。
出宫又行了一段路,轿子才停,朱祐樘坐在轿中清咳了一声,常喜便贴了过来,小声说:“您吩咐。”朱祐樘也压低声音道:“酉时再来这里接我,仍是先停了轿在这里,着人都退下,酉时过了再来抬走。”
常喜应着,将人都带走了,两人这才下了轿。
鸾歌见他似不欲多言便也不多问,只默默跟在他身侧向前行走。
他们行走的这条街极为热闹,街市两旁皆有商铺,此时已近午,游人也愈集愈多,熙熙攘攘的。鸾歌本是跟在太子身侧的,却被街上的人冲得离远了些,她要赶上他那样腿长脚长的男子已是十分吃力了,却又被身边的人流挤来挤去,两人的距离竟是越拉越远。原本她还能望见太子的背影,可是只一转眼竟寻不着了,她不觉立在当地,有些不知所措。正怔愣着,不妨自己的右手竟被人拉住,她一惊,也不回头便将左手挥起,欲给那人一巴掌,却不想自己挥出的这一式竟是被人家轻易化解且顺势又将自己的左手也抓了去,她不禁又惊又怒,抬眼向那人瞪去,待看到那人面目时,她本欲发作的表情霎时僵住,愣了片刻才低声娇嗔道:“快放开。”
朱祐樘捉着她的两只手说:“放开可以,却不许再打。”
鸾歌低声说:“要知道是殿下妾怎会打下去?”
不知为何,朱祐樘竟是觉得心中有一丝喜悦,鸾歌奇道:“笑什么?”朱祐樘脸上挂着淡笑口里却道:“没笑什么。”随后,他只轻轻放开了鸾歌的左手,却仍握着她的右手。
鸾歌挣了两下,但听朱祐樘说:“省得待会儿你又要偷溜。”她才欲辩驳解释,一抬眸却恰见他一脸狡黠的笑,才明了自己竟是又被他戏弄了。
二人就这样拖着手随着人流缓步逛着,但见那街中往来女子,发上皆簪着剪绒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应节的饰物,也有脸颊上贴着花子的。鸾歌正看得心里喜欢,忽听朱祐樘问道:“你为何不贴花子?”她随口回道:“脸上有麻子才要贴那些遮掩。”却听朱祐樘在旁吃吃笑着,鸾歌偏过头看了他两眼,不知自己的话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笑?她正想着却未留意自己已随着他进了一家首饰铺子。“进来这里作何?”鸾歌抬头问道。
掌柜的早就满面堆笑地迎了过来,“公子、小姐好,今日要挑些什么走?”
鸾歌才想说自己不喜这些繁复插戴,朱祐樘却已开口在先,说道:“可有上好的靥钿?”
掌柜的忙道:“自是有的,不知公子是要金、银还是玉翠的?”
朱祐樘道:“拿玉的来看看。”
鸾歌见他与这掌柜一问一答的,也不问自己是否喜欢,不禁就觉得此人真是太过无聊,便闲闲地将头偏过去不看他。
掌柜的拿了一托盘的靥钿上来,朱祐樘坐在那里细细地比对、挑拣了一番,大半天才选了一对,也不理鸾歌愿不愿意就硬是将那对花子贴在了她的颊畔,又端详了半晌,他才赞道:“这样子倒真的有韵味了,便知道你贴了会好看。”
鸾歌听了这话虽微红了脸嘴上却是不肯作罢,说道:“殿、你这哪里是在赞我,分明是在赞你自己的眼光好。”
朱祐樘轻笑出声,说道:“你是在说我挑东西的眼光好呢还是挑人的?”
鸾歌窒住,又瞧见那掌柜在旁捂嘴偷笑,脸上一时挂不住,羞恼地跺跺脚转头出了铺子。
追上来的朱祐樘见道路两边有多家卖角粽的摊铺,便道:“今日是节,别气了。买两个粽子就当给你赔礼了吧。”说着便买了两颗,一颗递给鸾歌,自己拿着剩下的一颗,慢慢剥开了粽叶,边走边吃。他一手擎着粽子,一手拖着鸾歌闲散前行,倒真似小两口闲来逛街一般。
鸾歌见他一面左顾右盼,一面咬着粽子,懒散随意的神情竟让她恍似不识。自相识至今,她一直都觉得在他那副看似淡然的俊秀面容之下掩藏了太多的沉重,却不知为何今日竟是不同了,那副眉宇间有了一份安然与舒畅。那原本略显苍白的面色叫这正午的日光一照竟生出一层薄薄光晕,她忽然想到“暖玉生烟”一词,便不由得笑了,心中幸灾乐祸般地感叹着,若他真是个闲散宗室或寻常的世家公子,便只摆出现在这般神色就不知要害得多少女子患上相思呢,只怕家中的门槛都会被媒婆踏烂。
朱祐樘恰在此时回转了头,见她正望着自己意味不明地笑着,那笑容被颊上剔透的靥钿映衬得甜美异常。他不由怔了怔,她这样的笑容,他已有多久没看见过了?半晌他才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调侃道:“笑得这么甜是要勾引我么?”
她被问得也是一怔,躲闪着他的眼神,却不经意地瞥见了一粒黏在他嘴角的糯米,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遂伸出手轻轻将他唇边的米粒除去。
他有一瞬时的呆滞,却又在眨眼间恢复了惯常的淡然神态,没事人一样地举步前行。
她的心中突然狠狠抽动了一下,旋即便有一阵酸楚在心内蔓延开来。他,终究不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的世家子,适才那一幕无非又是眼中幻象而已。
经过刚刚那一幕,两人都觉有些尴尬,一路行来都沉默着。直至来到一处小院落前,两人才略显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都不太确信这样一处小门小户的宅子竟就是落别恨所居之所。鸾歌心中更是奇怪,她的人言说落别恨四处交友,她更是以为他既是到处呼朋唤友,那自是要极尽张扬之能事才好,所以,她虽从未来过,但心中却一直认定了必是一所大宅院,却当真不曾想到他在京城置下的宅子竟是如此的清简。望着那两扇黑漆小门,鸾歌犹疑地看向太子。朱祐樘面上倒未表现出什么,只说:“进去看看再说。”
来应门的是一个六旬左右的老翁,他看了两人几眼,问道:“敢问两位有何贵干?”朱祐樘行了一礼,说:“前几日巧遇落兄,今日特来探望,还请老人家代为通秉。”那老翁慢慢走去了院子里,片刻,便听得脚步声起,落别恨人未到声却已至,但闻他笑着道:“莫非竟真的是朱二公子来了?”
待他见到立于门外的两人时,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一脸惊喜之色,说道:“宫主!怎么过来了却站在门外,真是属下的罪过。”这一来,倒是换成鸾歌愣住了,她本还以为落别恨定会刻意装作与她不识,还在想着到底该不该道破彼此的身份,却不想落别恨竟一照面就先讲了出来。
朱祐樘淡笑着道:“落兄,几日不见可还记得小弟?今日特来赴你这端午之约的,叨扰了。”
落别恨将目光看向朱祐樘,笑着道:“贤弟这是说的什么话,那日一别我却是一直盼着与你再见呢。只是,”他又看向鸾歌,“你与我家宫主是意外碰上的还是……?”
朱祐樘状似无奈地说:“当日她听我说起你便吵着要我端午带她一起过来,终是耐不住她的缠。”说完还极为宠溺地望着鸾歌轻叹了口气。
落别恨听闻这番话,竟一躬到地,而后便恭敬地将二人让了进去。待三人进到了厅堂,落别恨倒身拜道:“草民,落离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折节驾临,草民万不敢当。”朱祐樘随手扶了他,道:“在皇宫外我只是朱二公子,来赴你这端午之约的闲人,为的便是出来讨个清闲,若你再如此却是无趣了。”落别恨会意,忙让着太子坐在了上首,自己与鸾歌分坐在左右。待童子捧了茶来,他又亲自献给了太子与鸾歌,自己才拿了最后那一盏。
朱祐樘问:“当日听你说请了些朋友一起过节,现在已过午时却怎不见有其他人来?”
落别恨微欠了身回话道:“今日本是要一起煎茶饮酒、行令作对,故大家要至未时才会陆续过来。”
朱祐樘笑道:“倒是我们来早了。”不想,落别恨竟说道:“早却也有早的好处。属下倒是能有机会与宫主说些事情。”
鸾歌淡淡一笑,道:“你到好似算准了我要来似的,如此好整以暇。”
落别恨仿似未曾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面色庄严地道:“宫主,属下这里有一封前任宫主写给各长老的手书,其中对于继任一事略有提及,字里行间颇让人琢磨。”他由怀里掏出一个织锦的袋子递给鸾歌,说道:“手书便保存在这锦袋之内。请宫主祥阅。”
鸾歌接过袋子却语音冷冷地道:“这等机密信函如何会到了你的手中?你又怎敢如此堂而皇之地交与我?”
落别恨淡定地笑笑,“云萝宫中尚没有落离拿不到的东西,也没有落离不敢做的事情。”
鸾歌审视着他的神情,沉声道:“你只是一个护法长史,你凭什么?”
落别恨不慌不忙地轻笑道:“宫主,云萝宫的事你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鸾歌见他一副笃定模样,心中既惊且疑,她瞪视着落别恨冷笑道:“好,那便容我看看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言罢起身,直朝门口行去。
朱祐樘也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在即将出门时,他忽又回首问道:“落兄,你如此作为,何所求?”
落别恨坦然道:“落离但愿能为太子殿下与宫主解忧去困,除此,现时倒别无他求。”
朱祐樘漠然道:“现时?”
落别恨重复道:“现时。”
两人对看几眼,俱是哈哈大笑。
走在路上,鸾歌问:“此一探可印证了殿下所猜测的?”
朱祐樘道:“你已知我猜出的是什么了?”
鸾歌细思半晌,突然想到那日唐十三提起落别恨的长相后自己面露惊讶之色而后这人便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忽地停下脚步,问道:“莫非殿下以为妾和他……?”
朱祐樘神色淡然地道:“现在我已知道你们不是。”
鸾歌有些哭笑不得地叹道:“这人城府之深沉、心思之缜密怕是与殿下不相高下,妾躲他都来不及怎会和他有什么?”
朱祐樘听了笑道:“如此说来,你非但没躲我还与我携手同游了一个中午,又一起做了一场好戏,我倒是感到极为高兴。”
鸾歌甩开他的手说:“是以为妾没看穿殿下的用心才高兴的吧。”
朱祐樘无奈摇头,“鸾歌,你想多了。”
鸾歌冷笑道:“哪里有殿下想得多。”她冷哼一声,又道:“今日微服出宫殿下想做什么还是殿下心里最清楚,何必要我说破。不带付雪煜出来当是怕到时我以为阴谋败露后,命他对殿下下手,殿下自是不会将自己陷到以一敌三的险境之中。太子殿下,我若是要至你于死地还至于如此费事地联合他人吗?殿下今日假意与我笑闹当是怕我有所觉察吧,买靥钿、粽子皆是障目之法吧,防人至此,殿下的心胸也未免太过狭隘。”
她说完之后许久,他都一言未发,只静静凝视着她,直望得她心中发毛才听得他轻声问道:“鸾歌,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么?”
鸾歌被他这轻声一问,问得心中一颤。她微微抬了头看他,眼前的这个少年仍是一如往常,一如往常那般淡然、一如往常那般从容,但是听到他那一问时,怎么就似牵扯到了哪根经络一样,从身体的深处便开始隐隐作痛,一直蔓延到四肢至心肺。她低低垂下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朱祐樘也不待鸾歌回复便又牵起她的手向前行去,不是等不及听而是不敢听,他的手中握着的是她的手,如此的温暖,只是这丝暖意未及传至心中便断了。他与她并肩而行,中间却似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她只想与他如此疏离地走这一路、这一世吧。只是,他一直都不想也不愿承认这便是他与她的命运,不愿承认有些甜蜜、幸福是不会属于他们的。比如,执子之手;比如,琴瑟在御。
二人一路无话,回到宫中。太子换上皮弁服去了万寿宫,为今日宫中的夜宴去做准备。鸾歌则默然在自己房中呆坐了半日。
今日她的那些话没有半点凭据,却不得不说,只因与落别恨相见后,他的话宛若警钟一般震得她耳鼓生疼,交给她的锦袋也似重逾千斤,毫不留情地提醒着她当日进宫的目的。
她呆呆望着自己的左手,一路上,这只手都被他紧紧地握着,即便是现在也仿佛仍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她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快要被他冰凉的手冻僵了,那股深深的寒意似是由他的心底传出又经由他的手指传至她的心底,让她通体寒透。
轻轻摘下了那对靥钿,捧在手中愣愣盯了半晌,鸾歌才使劲摇了摇头,将它们收进了抽屉里,却又看见了静静躺在里面的玉佩,她不欲多看,轻叹一声,合上了抽屉。她已不欲再深思,便进里屋更衣,又变成了“张公子”之后,才坐在房中将那个锦袋打开,打算看看里面的信笺到底写了些什么。是否真如落别恨所言,字里行间颇有深意?
信中的字小巧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的笔迹,信中所言只寥寥数语,除了一些问候之词外,便是继任之事,看似不像商议而只是解释之词。大意是:鸾歌虽并非按照罔替的规则继任的,也并非应时而出的,但行继任之事却是必须的。若月神降罪责罚有她一人承担绝不会祸及云萝宫以及族人,哪怕叫她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她也定要如此作为,但求能解当即的燃眉之需。最让鸾歌心惊的是最后一句——“纵明知此举逆天灭神也必行之。”
这封书信究竟是不是她的前任所写?如若真是前任的亲笔,那逆天灭神又作何解?那个女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对她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