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二章 人咫尺心隔天涯(1 / 1)
月上中天。
太子寝殿的内室中并无人侍立值守。
这间内室是他平日里小憩时所用,陈设也极为简单,只有一案一椅和一张雕花卧榻,案角上摞着数册书籍,案上铺陈笔墨纸砚。案旁两尊青铜麒麟兽口出香,正袅袅吐着素馨香气。这绕室不散的清淡香气久久纠结于鼻端,仿若修炼经年的鬼魅,借着月之光华出来勾人魂魄。
两扇微敞朱窗,将一袭月色割成斑驳,一方一块地撒落在窗前的那张案上。鸾歌便静静坐在案前,呼吸着缕缕馨香,怔怔地出神,由那个小院中回来,她便一直坐在此处,已有近一个时辰了。
半卧在塌上的朱祐樘放下正读到一半的书,静静望了她半晌,“还是不想如实说吗?”
鸾歌也不回头,只道:“臣只是不知殿下想听什么。”
朱祐樘垂眸,问:“鸾歌,你这般闪烁其词,是疑我?厌我?亦或是怕我?”
鸾歌转身迎着他的目光,道:“臣不疑、不厌亦不怕。”
朱祐樘随手拍拍卧榻,“坐到这里来。”
她依言过去坐下,朱祐樘一抬手揽上了她的肩,“爱卿此话当真?”鸾歌身子一僵却并未闪躲,由着他将自己揽在了怀里。他微温的鼻息轻轻喷在她的脖颈上,有一丝酥麻,她僵硬的身体瞬时柔软了下来,微微颤抖着。拥了她一会儿后,他更是得寸进尺地将唇贴在她耳畔低声道:“今晚便留下来吧。”他的声音逐字渐轻,说到最后一字时已轻飘得似一口气,吹进她的耳中,有如一声低缓的呻/吟。她的身子又是一僵,觉得整个头脑都涨了起来,竟全然不能思考,只剩一片空茫。
他修长的手指,不失时机地划上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另一只手缘着背脊缓缓下移,抚上了她纤细的腰肢,直至他温热的唇轻轻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似蓦然惊醒过来,却是再也隐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开,挣扎着起身慌乱地退至远处,满面羞愤地看着他。
朱祐樘勾了勾唇,“如此看来,你是既疑我、厌我又怕我喽。”
她咬着下唇,面颊涨得通红,凝眉望他。
他竟不恼,慵懒地倚靠在塌上,浅笑着道:“以前我只觉你时而撒个小谎本无伤大雅,故而一直放任着你。怎知今日这几个时辰内你竟是说了三四次谎,可见已渐成习惯。若仍是如从前那般不加管教,日后必成祸患。”他伸展了腿脚,以头枕臂,“刚刚只是略作惩戒,若日后再被我逮到你说谎,哼,那可不是如此简单便能脱身了。”
鸾歌听他如此说,虽知他今晚会放过自己,却讶异于他既然能在看穿她的谎言后仍是不动声色地淡然说笑,却又为何要在刚刚这般戏耍自己?
见她面露惊疑地站在原处,朱祐樘调笑道:“怎么,还站在这里莫不是真的想留下来陪我?”
鸾歌立时转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他收回追着她身影的目光,静静垂下眼眸,将嘴角的那抹笑意慢慢敛去,微阖上双眼,他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声叹息。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等待,等待她恩断义绝的宣判。哪知一个月前她却自请入宫,在那样风雨飘摇之时给了他一丝希望,在那夜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花了两年时间打造出的那副冷淡面具便一瞬粉碎。他知她入宫必然有所图,却仍固执的以为这是上苍给了他一次机会,唯盼这一次不再是一场镜花水月的虚幻。
自那夜鸾歌试探不成反招来太子戏弄之后,她便刻意躲着不见他,太子好似有意成全竟也未再召她过去,两人竟似说好了一般,每日连面都碰不上。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却在这日午后让常喜打破了两人勉力维系的平静。
“张公子,奴婢求您了,您再如何清高也万不能在今日告假啊。”常喜哭丧着脸作揖打躬地央告着。
鸾歌却不为所动,冷冷说:“没听说过生病还需挑时候的,本公子今日身体极为不适,能勉力起床已是不易,又怎能在那大殿外站个把时辰?喜公公,我是东宫宾客,可不是东宫死士。”
常喜急得跺脚,“哎呦,你这话可、可真是……,这可是皇爷下的旨意,命咱宫中所有人都在长生殿外候着,你这一不去那不是摆明了让殿下难堪吗?当朝太子竟连个小小的宾客都叫不动,岂不招人笑话?”
鸾歌笑着道:“你倒是说的一套套的,不过今日,任凭你口灿莲花我也不、会、去。”
“便给我个面子也不成么?”朱祐樘负手立于门外淡然开口。
“殿下,”常喜满面堆笑,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怎还劳动您亲自过来。”
朱祐樘说:“你且退下,我与张公子单独说会儿话。”言罢,便踏进了鸾歌的房内。
鸾歌自听见太子的声音后便一直低垂着头,此时听闻他又要与自己独处一室登时有些慌了,忙抬眸偷偷看他,却正对上太子投过来的一瞥,她顿觉一股燥热由自己的脸颊直传至脖颈处,一时间尴尬得难以自处。
朱祐樘却不理会她的尴尬,神态漠然地说道:“万贵妃正愁找不到由头清理我身边的人,你却要在此时为她操刀吗?”
鸾歌眨眨眼睛,又垂下头,低声道:“臣这就去。”
朱祐樘神色不变地举步出门,却在经过鸾歌身边时停下,压低声音说:“往后若再如这般不知轻重地使性子,当比你说谎罚得更重。”
鸾歌登时又红了脸,紧咬着下唇却仍是羞愤地瞪着太子,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到得长生殿外,鸾歌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原来是皇帝让他们在此迎候汉阴王。一干人等正疑惑不解,却听闻一阵笑语由殿中传出,随后便见万贵妃一手拉着太子一手拖着一个瘦弱少年行出大殿。有太监在旁唱喏,众人纷纷跪拜,但听万贵妃扬声道:“都起吧。”众人谢过恩,她才又道:“前两日,万安将汉阴王引荐给皇上的时候,本宫还颇觉他多事,想太子那东宫之中已有了那么些个伴读啊宾客啊,哪就又需一个王爷来做伴了?可是啊,现在我这一看啊,”她扫了一眼阶下的一众人等,“啧啧啧,下面立着的这众宾客里倒还真没有如汉阴王这般的人才。”她又看向太子,“日后他若在太子身边真派上用场,你可要莫要忘了,本宫也算是有引荐之功啊。”
太子恭谨地侧身答话道:“娘娘垂爱之心,樘莫敢忘。”
万贵妃满意地点点头,“那本宫便回了,你们也去吧。”
待送走万贵妃,太子才对众人言道:“自今日起汉阴王随本宫出阁讲学,众位当如本宫一般待之。”
众人纷纷应声,神情俱是恭敬之极。
“小王多谢殿下厚待,实愧不敢当。”朱侚淇躬身行礼道。
朱祐樘凌空虚扶了一下,“汉阴王莫要如此拘礼,你我虽是年岁相仿但若真论起来,你还是我的长辈呢,日后便也免了这些虚礼吧。”
朱侚淇忙又躬身道:“偏居一隅的小王能得太子殿下如此抬爱,实受宠若惊,多谢殿下。”
晚膳时分,太子邀宴。一时宫灯高耀,管乐相和,酒浆果食皆排满了桌,太子唤了朱侚淇坐在他的左侧,将右侧留给了鸾歌,亦选了几位宾客在下首作陪。鸾歌见一身赤色常服的太子坐在上首,浅笑温言,席间竟亲自为朱侚淇布菜,言语也颇为关怀,很是亲近。她不禁暗暗蹙眉,万贵妃赠若兮在前又荐朱侚淇在后,前一个美人要毒死太子,这后一个少年又要作何呢?再凝眸看着太子,眉目染笑,温言软语。明知他是在做戏却偏又让人觉得自然无比,她的心中不禁隐隐犯着冷。
众人笑饮了多时,方察觉夜色转浓,只是今夜月明星灿才都不曾留意此刻竟已至初更。朱祐樘见时至此刻众人皆有了些醉意或倦怠之色,便发话让一众陪同人等各自去歇息,又亲自起身将朱侚淇送出门外,慌得朱侚淇连连躬身拱手道着不敢。
“张公子且慢走,我有事与你说。”席后众人皆告辞离去,太子却惟独留下了鸾歌。他也不待鸾歌应答就自顾自地行去。鸾歌脚步迟缓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隔了丈余。眼见太子行至了书房,她才长出一口气,紧走两步跟了进去。
坐定后,朱祐樘问:“你可看得出那汉阴王有无不妥之处?”鸾歌摇摇头。
他微微勾起唇角,侧目看她,道:“刚在席间我见你频频蹙眉还道是你看出了什么端倪来。”
鸾歌垂眸不语,半晌才低声道:“适才还以为殿下当真待他如亲人一般,臣只是忧心殿下太过轻信于人。”
朱祐樘挑眉问道:“你竟当真开始为我忧心了么?”
鸾歌不敢与他对视,只低垂了头轻声道:“莫不是殿下嫌臣多事了?”
朱祐樘行至她身侧,垂眸望着她轻笑道:“怎会?我倒是欣喜都来不及呢。”
鸾歌缓缓抬眸由他那弯弯翘翘的唇直看到那双满含笑意的眼,这张近在咫尺的笑颜被那一身赤红衬得妖媚异常,鸾歌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彷徨,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吊在半空中。只因她看不到那张面皮下面隐藏着的究竟是一颗怎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