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六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1 / 1)
翌日晨。
瑞安宫。
“回皇上、贵妃娘娘,太子殿下呈上的丹药,经微臣仔细辨识……嗯……”上林苑监丞李孜省吞吞吐吐地似是在努力琢磨着措辞。
“快说呀,经你辨识后怎样?”万贵妃催促着。
“是呀,李爱卿,这丹药如何?”皇帝更想知道答案。
“臣、臣、臣不敢说,还请皇上恕罪啊!” 李孜省以额触地,似是这欲说之言于他是千难万难一般。
皇帝颇显无奈地道:“朕恕你无罪,快说吧。”
李孜省这才抬起头,道:“谢皇上。这,这丹药,依微臣愚见,并非九转固原丹。”
“啊!李大人,你敢肯定?这可是太子孝敬皇上的,你可不要乱讲呀。”万贵妃作势惊呼。
李孜省面露惊惶之色,“贵妃娘娘,臣自幼随师父炼丹,又伺候皇上丹药近五载,怎么可能不识丹药的真伪呢?臣敢用身家性命担保。”
万贵妃动容道:“那,这,我说太子,你还不快给你父皇赔罪,幸亏有李大人在,才得以分辨真伪,不然,还不知你惹出什么祸来,万一这丹药有毒……啊,呸呸呸,看我急的,真是口不择言。”
李孜省从旁惊呼道:“贵妃娘娘,这,这确是有毒啊!皇上圣明,微臣不敢欺瞒皇上。”
扮作小太监的鸾歌一直低垂着头悄没声地立在一旁,此时却仍是忍不住快速扫了两眼万贵妃和李孜省的神色,心中不免暗暗冷笑,这两人还真是唱念俱佳啊。
“哎,皇上”,万贵妃慢慢站起,对着皇帝跪下,“臣妾也是前几日听说太子得了这个好东西就想叫他拿过来给咱们瞧瞧。本是好奇,没想到太子竟是如此孝顺,要将丹药献与皇上,哎,原本是多好的一件事呀,可是,现在,哎,到真叫我无地自容!臣妾这才叫弄巧成拙,想讨个欢喜,却差点害了皇上啊。请皇上治罪!”说着竟眼泪连连好不悲伤。
“爱妃你这是干什么?你本是为了朕好,何罪之有啊,快快起身。”皇帝心疼地搀扶起万贵妃。
万贵妃自地上站起,带泪说道:“皇上,依臣妾看,太子应是不知这丹药有毒,定是被奸人蒙蔽了,只道是得了件宝贝以为可以长生不老才不曾查明。今日他也是想尽孝心的,念在他年幼无知、涉世未深的份儿上,皇上就从轻发落吧。”
鸾歌暗自蹙眉,这万贵妃便只有这点低劣手段?
皇帝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太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有何话说?”
朱祐樘垂首肃立,面上无半点惊惶之色,只淡漠地说道:“儿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皇帝的眉角紧绷,像一束将裂的琴弦,声音低沉而阴郁。“你拿了这□□来险些毒死你的父皇,你竟只一句无话可说便轻轻带过了?”
朱祐樘忙急行几步,躬身道:“父皇,适才儿臣说‘无话可说’是因不论这事的起因为何,这丹药确是儿臣呈上的。害得父皇受惊,儿臣是万死难辞其咎,只觉解释、鸣冤皆无甚意义。”
皇帝的神色略有缓和,“你不欲解释,朕却想听。你且说说,这丹药是如何得来的?”
朱祐樘恭谨地回道:“回禀父皇,这丹药是前两日儿臣在书房里发现的。当日,这个装着丹药的盒子就放在桌案之上,儿臣查问过东宫上下都无人知晓到底这是如何出现在书房的。这盒子里有一纸书信,言明此丹药名为‘九转固原丹’,实为多年炼制,可延年益寿,祛病除毒。儿臣当时甚不以为然,只以为是什么居心叵测之人在装神弄鬼,也懒得理,便没张扬。这丹药也被我随手丢在一旁。谁知,昨日听贵妃娘娘召见,说是要看看这九转固原丹,儿臣不敢忤逆,也就只能这样带了来,儿臣还以为贵妃娘娘是得着什么消息,原还想着要请娘娘明示呢。”
“我,我得着什么消息?我还不是听得这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子你这话里可有话呀。”万贵妃阴了脸,“莫不成,太子是在说我要害皇上?哼,亏我还帮你求情,皇上,你倒是看看,他居然就敢如此当着皇上你的面明里暗里的指着我说是非,他眼里可还有你这个父皇吗?”
皇帝也微皱起眉,沉吟道:“皇宫内廷,怎会有不明之物在东宫出现?这事也未免太过蹊跷。”
朱祐樘附和着道:“儿臣也觉得怪异的紧,是而此事儿臣并未敢声张,却不料还未过两日便被贵妃娘娘知道了,刚听娘娘说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却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奴才在私下谣传,父皇,此事定要严查,说不定造谣滋事者便是此事的主谋!”
皇帝似是在思忖着,未置可否。
“敢问娘娘,您是从哪个宫人的口中得知此事的?”太子不失时机地追问。
万贵妃猝不及防,支吾着道:“这,我,自是听梁芳讲的。”
朱祐樘侧身对上梁芳,问道:“那,梁公公,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梁芳略显慌乱地道:“这,这,老奴,是听小太监们在传,他们本是……”
“他们本是闲来磕牙的,是吧。”朱祐樘截断了梁芳的话,慢悠悠地接言道:“梁公公,你本是这内廷的总管太监,近日又兼掌了司礼监,听得这等传言你既不将传谣者依律责罚,又未将其所言之事查察,本已是失职,却还仗着娘娘宠信你将谣言传给娘娘,生出今日的事端,不仅让娘娘颜面尽失,更甚的是竟还惊扰了圣驾,梁芳,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可知该当何罪吗?”
梁芳的脸色已经泛青。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着爬向万贵妃,“娘娘,老奴冤枉啊,娘娘您是知情的呀,您要给老奴做主呀……”
朱祐樘冷哼一声,“你还敢喊冤,今日若是父皇在娘娘这瑞安宫中误服了□□,那你将陷娘娘于何等的境地?幸亏是李大人在此,识得这丹药有毒,如若不然,你可知就因你的一句传言,便让我和贵妃娘娘背上了弑君忤逆的滔天罪名!枉娘娘一直厚待你,你居然就如此报答她吗?还对着娘娘大呼冤枉,你可把父皇放在眼中了?”
听着太子这段抢白,鸾歌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番话说出来,不仅把梁芳放在了有嘴说不清的境地,还连带着万贵妃也脱不了干系。由这等奇巧的心思中当可见他缜密精细的筹谋,以他今日应对之从容,应是昨夜便已计算好了每一步。
万贵妃阴沉着脸说道:“太子,不用如此咄咄逼人,梁芳固然该死。可是说到底,这不明的□□可是在你东宫里的,你说是突然出现,本宫倒是要问问,这紫禁城宫禁森严,又怎会有这种不明的□□出现在太子宫中还无从查找?”万贵妃暗自发着狠,哼,事到如今还在做垂死挣扎?那本宫就送你一程。
朱祐樘倒像是没听出她话中挑衅的意味,也没看见那道过于狠历的眼神,只是神情极为凝重地对着皇帝说:“父皇,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如若真是有人暗中潜入宫中作祟,那,只恐父皇您处境堪忧啊。”
万贵妃大喝一声,“大胆你,太子,你怎可如此咒皇上!”
皇帝安抚地拍拍万贵妃,“爱妃,你且听他把话讲完。”
朱祐樘躬身道:“父皇,试想这贼人冒着随时被大内侍卫发现的危险,潜入儿臣的寝宫放下这丹药,他的图谋为何?还特意写明丹药的名字与用途,这又是为何?他定是以为儿臣为了讨父皇的喜欢便会不加查察地将这丹药献于父皇。却不料,儿臣并未上当,而是将丹药丢于一旁,如此,他便又生一计,将我宫中有此药一事散播出去,以图引起宫中众人的注意。此贼是妄想谋害父皇呀!其计歹毒,其心当诛啊!”
皇帝陷入了沉思,太子的话不无道理。世人皆知他好方术,若要谋害于他,这样不失为一个好计谋,可是,是什么人要杀他呢?他自知虽算不上什么有道明君,却也并非□□残暴,还未至民不聊生且又从未错杀过忠良,那么,会是谁呢?今日的太子似乎有些不同,浑不似以往的温良恭顺,反而多了些凌厉。难道是,这个儿子刻意为之的吗?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还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又或是隐忍了这么多年的报复……
皇帝原先阴郁的神色里似乎多出了些悲凉与决绝,“太子,不管怎样,这□□都是自你宫中发现的,正如你所说,今日若没有李孜省在,朕还真的会服下它,那,此刻朕只怕已是先皇了。”
“父皇,儿臣自知罪无可恕,只请父皇开恩赐儿臣一个痛快。”朱祐樘跪伏下去,以额触地,言语中尽是凄楚。
他这是阴谋败露后的仓惶求死吗?皇帝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他虽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可是他也忘不了当年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狂喜和疼惜,这些年万贵妃处处责难于他,他却只知忍让;他也知道自己欲废他另立新储却也从不曾网罗党羽为自己筹谋抗争,从来都是谨言慎行,未曾逾矩半分。这样的一个儿子,难道真能做出弑父弑君的事情来吗?
朱祐樘抬起头刚好对上皇帝复杂探究的眼神,他凄然一笑,“父皇已经有好多年没这样仔细地看过儿臣了。”
皇帝被他哀伤的神情弄得一时失神,是吗,自己有多久没仔细看过他了?好多年了吗?就在他失神的当儿,朱祐樘已经拿起那两颗丹药吞入了口中。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父皇,”朱祐樘望着皇帝,神色悲怆地道:“曾有一东宫宾客跟儿臣说过,人生一世,譬如白驹过隙,为人臣如无法报效国家,为人子若不能天伦共叙,凭你官居极品,富比陶朱,也只是空得了一副皮囊罢了,儿臣当时深以为然。今日,儿为臣,实为不忠;为子,实为不孝。儿臣唯有一死谢罪,只是自此便不再能承欢膝下服侍父皇,更不能为父皇分担国事,儿臣实在有负父皇。只望父皇保重。儿臣,告退。”语毕,朱祐樘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徐徐起身。
无人阻拦,皇帝愣住,万贵妃也愣住了。鸾歌便真如她昨夜所想的那般随着他走进万贵妃的瑞安宫再随着他安然无事地走出来。可她没想到的是,他们走出来的竟如此容易,她更没有想到吃了那两颗“□□”的竟不是什么万贵妃提前预备好的猫狗而是身前的太子。她蹙眉望向走在前面的太子,吃了□□后,你该如何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