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追风(1 / 1)
时值深秋,天气冷得刺骨。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风族后人选择的路是从茫茫荒野中间向西直行。不论遇到河流还是山峦,他们都不曾更改路线绕行,像眷恋故土的候鸟一样,天生就懂得回家的路。
但离三阳关可是越来越远了。
我每每去瞧尚未痊愈的腿,都沮丧地趴在阿思也背上长吁短叹。对此我的救命恩人评价说,“风神会保佑你的。”她其实是整个部族的首领,全名是相当复杂,恐怕大商渊博的史官亲至也记不住,我只得称她为阿夏。
阿夏族长正利索的给我换药,手劲奇大。我痛得五官纠结咬牙苦忍的表情引得她一乐,“你很好,是女人的样子。”
这辈子,倒是头一回被赞很“女人”,我深感荣幸。
阿夏示意我来点她们自酿的酒,“一切会好的,你们平原人就是太复杂,想得太多。”
此时天色已晚,所有的人围坐在篝火旁喝酒、烤肉、唱歌。也有人为了与抢来的男人共度良宵,把武器掷来掷去地打成一团。她们都爱用沉重的石制兵器和皮制的大盾牌,当互相猛击抡砸的时候,连大地都在抖动。
“喂,要死人了!”由于风族里不分什么尊卑,小孩子都敢来拿首领取笑,我干脆捡起块骨头丢到醉醺醺的阿夏头上。
阿夏勉力瞥了一眼,翻过身接着睡大觉,“死了再说!”
如果我的腿好了,我会毫不犹豫地踹死她,“起来起来!她们可是你的族人!”
阿夏索性睡到离我更远的地方,根本不打算理我。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声,胜了的人摇晃着抓住她的战利品—一个面如土色的青年男子,天知道是从哪个部族顺路掳来的,她把他扛在肩上,双双消失在灌木丛后。
我瞠目结舌,把剩下的酒都倒进喉咙里压惊。
“要是你看上谁,也可以下场。”第二天阿夏笑着说,“强者说得算,我们的规矩。”
虽然我不是小姑娘了,但还是感觉脸上在发烧。我窘迫地拒绝道,“不,我有丈夫了。”
“你的阿卜?”阿夏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不让你和别的阿卜在一起?为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强调说,“在我们那儿,一个女人只能有一个男人。”
“只能?”阿夏不屑地撇嘴,“我忘了你们那儿是男人说得算,他们能拥有很多女人,但反过来就不行。真是古怪的平原人啊。”
我翻了翻眼睛,一句话也驳不出来。
阿夏得意地揪起阿思也的大耳朵,说出连串含义不明的音节。阿思也听懂了,率领整只队伍折向被苔藓笼罩的旷野。
我坐在阿夏身后的皮鞍子上,身体随着大象的脚步有节奏地摇晃着。
是的,风族的伙伴就是大象。这种古老的生物不知被哪代风族人驯养后,从此成为她们最好的伙伴和战友。它们忠诚温顺,只有生命走向尽头,才会离开主人跋涉千里到象冢去沉睡。但面对敌人的时候,全力冲刺的象群有地动山摇的气势,须臾之间就能将敌人踩成肉泥。
阿夏讲这些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我却不是很相信。大象又不是共工骑的异兽,难道吃果子的阿思也还会发疯么?
风神的女儿们在一片草甸子边缘停住了,阿夏带领全族人向东跪倒,齐声吟诵起歌谣。与大商不同,她们的祭祀里只有对母亲的崇拜和爱,跟天地神明没有任何关系。
当结束仪式,所有的人都开始整理武器。阿夏正往象背上披一种青藤编的东西,我猜是以防象身被流矢射中的。她从牛皮腰带里抽出把短刀丢给我,“狼目族拒绝让出通往峡谷的路,有场大仗好打了。”
我掂了掂,“有沉点儿的家伙么?”
她指着把石锤。我摇头,“太小,而且我的腿还没好……拿付弓箭给我吧,你背上那样的。”
阿夏瞪圆了眼睛,把它递给我,“平原女人,你是拉不开这把弓的,它的力量可以射穿三面盾牌,劈裂一头老虎!”
“我不是平原人,我是草原人。”我在她们看好戏的目光里拉开了弓弦,搭上箭杆足有两根手指粗的羽箭,“铮”地一声射断了百米外的树。
风族人“哄”地笑了。阿夏大力拍着我的肩膀,“平原女人,你做我们中的一员罢,不要走了。”
“别!”我拼了老命地摇头,虽说追风的日子十分自由,但你们抢什么不好,偏偏要抢男人,我还没豪放到这种地步。
有名女子凑近低声说了几句,阿夏露出了笑容,“放倒了?很好。”她举起手中的石锤,高声喊,“都听着,谁能砍下狼目族长的脑袋,我就赏给她一个漂亮强壮的男人!杀啊!”
“杀啊!”女人和象群的咆哮直冲天际。
象群在急速奔跑,这些庞然大物一改平日的温顺,双目血红,尖牙高高地翘起。有驭手骑在大象脖子上指挥方向,另外两名执硬弓的射手蹲坐在象舆里,居高临下地挽弓搭箭。
而狼目族骑兵早已陷入了绝大的恐慌之中:受惊的战马昂首嘶吼,将主人掀翻在地后四散逃跑,后者甚至来不及提刀就成为大象足下的肉饼。也有人试图向大象射箭,但这些骨簇被粗糙的象皮和青藤护甲轻易地反弹出去,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我正在充当射手的角色。不过骑象与骑马根本是两回事。象背离地太高,颠簸得比马儿要厉害得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象足下飞速驰过的草地旷野都让我头昏目眩。
阿夏粗声粗气地呼喊族人向前冲杀,她竟还有空灌了口酒,回头叫道,“抓紧了,平原女人!”
我刚拉住皮缰绳,阿夏猛地暴喝一声,“阿思也!”大象疯狂地窜了出去,像被人拽了一下,我几乎躺平在象舆里。
阿思也挑中的敌人手腕上绑着白色豹尾。
“他是族长?”我在阿夏耳边吼。
“是!你射箭,我来取他脑袋!”阿夏从象背上纵身一跃,像雄鹰张开了翅膀。石锤在她头上呼啸,带着凌厉的杀气直取狼目族长的头颅。
娘的!再不努力就要被她比下去了!我扯开束发的布条,紧紧绑住虎口,凝聚起全身的力气拉开长弓。这一瞬间,我忘记了天地间的所有。
……它的力量可以射穿三面盾牌,劈裂一头老虎……
箭尖直接将马身撕碎成两截,把狼目族长掀倒进血泊里。他挣扎着往外爬时正好赶到阿夏的锤子底下。阿夏浓眉一皱,半点也没有犹豫地抡了下去。
如同不被任何意志改变的河流,风族的女人们从死伤遍地的男人中间通过,得意洋洋地踏进了峡谷口。
这天晚上,我对篝火旁的阿夏赞道,“你们的象军很强大。”
阿夏十分受用,“当然。哪怕是鬼方族的轻骑或是大商的族军来了,我们风族也不输给他们!”
“阿夏,”我深吸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敢不敢带着你的族人和我一起上战场,杀进鬼方的三阳关去?”
阿夏猛地抬起头,沉声道, “平原女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我发觉她的手放在腰间,只怕下一刻就得翻脸。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我也想试一试!
“如果你们能帮我攻进三阳关,大商会分封给你们一大块封地。这样你的族人就不必再四处流浪了……”
“不,”阿夏轻蔑地回答,“风族是风神的女儿,为什么要和蠢笨的平原人住在一个地方?哪里有风,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可是蠢笨的平原人生生不息,而你的族人快要消失了!”我指着正围着火蹦跳的小女孩,“她是你们最年幼的女孩,可也已经十岁了。等她长大以后,难道要一个人养活你们九十多个老太婆?”
阿夏的表情像吃坏了东西,她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么多年以后的事,谁要去想?平原女人,我们救你,是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你别太贪心。”
我叹了口气,“对不住阿夏,我不该对你们指手划脚,但请你考虑一下我的提议。鬼方族雄踞整个草原,他们的野心越来越大,已经吞并了许多小部族。你一直一直向西走,真的能躲开他们么?”
阿夏霍地站起来,看样子彻底失去了耐心。她不理会我,只大声喊,“昨天俘虏的那个男人呢,带上来!带上来!”
这句话点燃了气氛,风族人抚掌大笑,对她们的首领挤眉弄眼地起哄。
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由两个强壮的女战士按坐在火的阴影里,他的嘴被堵上了,但身躯使劲地往后仰着,在试图挣脱该死的牛筋绳子。阿夏走过去掐了掐他手臂的肌肉,大笑道,“不错,很结实。”她冲我示威似的呲牙,“反正你也不敢要男人,他就归我了。”
晚风抚过那男人的长发,我愣了愣,忽然跳起来叫道,“等一下!这男人我要了!”
阿夏惊诧地回过头,第二次问,“平原女人,你说什么?”
我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走到那男子的面前,拽出了他口中的东西,“我说……这男人我要了!”
“你……”阿夏大怒,“敢抢我的男人,找死啊!”
风族人纷纷站起,手执武器冷冷地盯着我。我没空理会,一心一意地用铜斧割着他身上的绳子。也不知道他被绑了多久,腕上的淤青深可入骨。没来由的,我眼里就是一酸。
那人勾起嘴角,低声在我耳畔说,“自打我认识你,头一回听见你说这么舒心的话。阿好,你还活着,真是……太好太好了。”
他忽然狠狠地揽住了我的肩膀,当着所有风族人的面,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