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求婚(1 / 1)
我远远看到鬼方人的黑旗,像箭尖上的冷光,骇人得很。和他们相比,我们这一小撮人就是狼嘴边的肉,岌岌可危。
“你们先走,我去后面顶着。”我听到身后的甘盘喘息着说。
谁料小武早调转了马头,“听说鬼寐常年戴张吓死人的面具,我得去看看。”
甘盘大急,“哪有首领亲自断后的?公子快回来!”
可小武的马四蹄翻飞,早跑没影了。
“者与去跟着!”甘盘气得冒烟,“若是公子有个好歹,你小子提头来见。”
者与哀号,“怎么又是我?”
还好只用半盅茶的功夫,两人回转了来,熟皮铠甲和兵器上血迹斑斑。
“前面是哪里?”小武收起了轻松的表情,沉声问。
我说,“羊肠峡谷,很窄,最多能容三个人同时过。”
“甘盘大哥,你带人放缓速度,引鬼方军进谷。我和其它人在前面接应你。”
“公子想伏击他们?”甘盘大惊,“咱们的人太少了。”
“不是伏击,是假装伏击。鬼寐将军虽然凶恶得像猛虎,但他手底下的人太弱,砍个草都能把腰闪了。你放心去,我和者与给你压阵。”
事实证明,他说得很对。
甘盘引鬼方人的前锋队刚进峡谷口。我们就在悬崖两侧虚张声势地弯弓,把带着的箭簇全拼光了。他们还以为掉进了一个多大的包围圈子里,丢下几具尸体,就忙不迭地往回撤。
对此甘盘评价说,头儿虽然不正经了点,但是运气向来不错。就这是为什么大伙没有把这不正经的主子乱刃分尸的原因。
在成功地扰乱他们的视线后,我们继续撒丫子狂跑。
因为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除了神鬼莫测的沙海,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鬼方人的脚步。
“拿着!”小武忽然丢给我样东西。
是水袋。
“嗳,让你的人跟住,快要到沙海了。”
小武一声令下,所有人马上聚拢,默契地跟在后面。
我有种预感,将来,他不会仅仅是个普通的强盗,就象我师傅不是个普通的奴隶。我身边的猛人就象雨后的春笋,刷刷地向上窜。
乱世有乱世的好,枭雄永远不会寂寞而死,碌碌一生。
从清晨到日暮,我们骑马的骑马,跑路地跑路,整整活动了一天。只有九宵依旧精神抖擞,其他人累得要死,却没有一个人叫苦。
大家心里都清楚,一定要快,若不在天完全黑前走到沙海,明日人数占优的鬼方,必将我们连皮带骨,连渣滓都不剩的吃掉。
清辉的月光下,漫天漫地的碧云草原终是肆意到了极点。夜中的大片黄沙静静地伏着,并不显得如何狰狞。
“这就是沙海吗?”小武被眼前的奇景震住了。
“当然不,只是大漠而已。”我闭上眼睛,“沙海很近了,我听得到它的呼啸。”
小武乐,“睁开眼吧姑娘,明明只有鬼方前进的号角声。”
男人可真没劲,我难得婉约一回,我狠狠地瞪他。
小武摇头叹气,“真凶,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一个人更好。”我撇嘴。
他大笑道,“不要男人?将来你老得动不了,可没人照顾你啦。”
“没有男人照顾,我不也长大了?”
“你的家人不能陪你一辈子,但丈夫可以啊。”
我露出不屑的笑,“你肯定?男人娶那么多老婆,哪里陪得过来?”
“哎哎哎,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行?”
我笑出了眼泪。
你说我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就为了等待男人施舍般陪伴么?哦,谢谢你的深情,并请你有多远死多远。
其实,我比谁都想讨男人的欢喜。只不过,姿态不能放低。
除了近乎怯懦的骄傲,我一无所有。
“阿好你除了脸,哪里也不像女人……和那个家伙一样……”小武嘀咕,“这样吧,你将来混不下去,可以投奔我。我再穷,养活你也没问题的。”
我只说了一个字,“滚。”
为了制造狼狈逃窜的假象,我们故意步伐零乱地在大漠里绕弯,偶尔丢点兵器啊旗帜啊什么的。当鬼方人追上来的时候,小武又让人在沙丘后面露头,将他们一点点地引到我这边来。
沙海不是海,它是流动的黄沙。
半年前,我亲眼看见一队蠢笨的野羊,晕了头掉了进去。不过半刻功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就象从来没到过这个世界。
今晚,我要让鬼方人变成真正的鬼。
小武骑着他的黑马,飞驰到我身边,“他们来了。”
“咱们走。”早已不耐烦的九宵载着我,快如闪电。
鬼方人像黑色的潮水,呐喊着紧紧追来。我百忙中回头一望。那面闪着青光的旗下,一人头戴青铜面具,乌衣重甲,手提把铜制的长刀。他寒冷的目光,仿佛将我丢到冬季结冰的月湖里过遍水,再洗一洗泡一泡似的,十分地难受。
小武道,“哎,他面具铸得真不错,肯定很值钱。”
老方大叫,“头儿……你正经一点,若踏错了路,大伙儿全部玩完。”
为了不掉进流沙里去,我们的速度大大变慢。鬼方人像附骨的俎,如影随形,疯狂地撕扯着我们的队伍。
我看见长鞭被斩成几段,狼牙大棒沉重地挥舞,不时有人倒下,但绝没有人后退。小武恶狠狠咬紧了下唇,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可是,我们只能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为了死去的人,为了活着的人。
当鬼方人发现,带来的大军越来越不良于行时,还以为是沙子的影响。可是流沙悄无声息地吃了他们的马,他们的脚,他们的腰,他们的头。
后面的人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使劲地向前冲,终于越陷越深。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有惊无险地冲过沙海。眼睁睁看着几百名鬼方人挣扎哀嚎,无力回天。虽然赢了,但也没有多高兴。
到底是为了什么活见鬼的理由,要送这么多人的性命?我真想问候老天爷的母亲,如果他有的话。
甘盘冷着脸,“鬼寐将军跑了。这丫居然踩在别人的背上,跳得跟头老山羊似的。”
小武默默在沙丘上立了会。
除了我,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伤。倒不是我斧子舞得天下无敌,而是一直被护在队伍最中央的关系。
鲜血嘀嘀哒哒地淌,剩下的人整齐地站在他的身后,比沙海更无声也更汹涌。
他们在怀念死去的同伴。
盗亦有道。我发誓,再不会为一个人的身分地位而瞧他不起。
圭被捆得像条死鱼,悬空吊在黑色的岩柱上。他的脚下,万丈深渊,石块锋利如剑戟。圭豁然睁开血红的双眼,愤怒地嘶吼,“阿好,你要为我报仇!”
我满头大汗地醒来,发现九霄悠闲地在身旁吃草,才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父王摆平,我实在有点担心他。看来,要赶紧回家才行。
“出发了出发了!”有人喊。
我飞快地绕到沙丘后,倒水洗漱。忽然,头上出现了一片阴影。
我下意识去拔腰间的斧子,对方的长刀竟先我一步架到了脖子上。
青铜面具下的鬼方将军说,“水袋。”
不是要我的脑袋,我递得很痛快。
他渴得狠了,咚咚咚一气喝完。沙哑的嗓子中透着鄙夷,“男人都死绝了,用女的充数?”
他姥姥的,你个死面瘫。
“你若不想死,最好安静些。”他压低了声音道。
我装做害怕地连连点头,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把他拆了当骨槌使。
面瘫不知从哪里扥出条绳子,反捆住我的双手。“你带路,走那边。”他说。
“那边?!”我是真的吃惊了,“你要从沙海中穿过去?”
他看了我一眼,“不要让我重复。”
“我不认得路。”我干脆地拒绝。
他喋喋怪笑,用刀背敲了下我的肩膀,“不用你认得。”
日头很毒辣,大漠热气腾腾,象片大雾弥漫的海。
我装做体力不支,歪倒在地。
本来我还想学族里的女孩们,“嘤咛”叫一声来增加可信度的。无奈一直没研究明白那种动静怎么发音的,只好做罢。
凉凉的刀刃拍了拍我的脸,他厉声道,“还不起来?”
我闭目装死,手臂暗暗用力。不料左肋被狠狠被踢了一脚,其力道之大,足令我有吐血的冲动。
那厮捉住我的衣领,冷笑,“想死是吧?成全你!”
我像砧板上的鱼肉,被硙硙白刃耀花了眼。估计现在求神保佑也晚了,他们会兴高采烈地读我的讣告的。
所以,我用刚刚挣脱了绳索,还略有些麻的手极快速地抓住了斧子。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刀并未没有落下。他竟然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居然不杀我?!
可是,我的双斧毫无遮掩地落入了他的眼帘。更悲剧的是,情急之下,我还给了他一斧子。
这回,他是真想杀我了。
我的斧子与面瘫的长刀恶狠狠地纠缠,犹如两头嘶号的兽。
鬼寐锐利的眼神穿透青铜面具,看样子很象连皮带骨吃掉我。
被他捆了那么久,我气闷得几乎疯了。两把大斧与我感同身受,舞得特别卖力。不过,我仍然落了下风。
这厮不愧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身上有种我没有的东西—万夫莫当的杀气。跟他相比,我的气场纯洁得像个孩子。
我一慌,步伐紊乱。面瘫懒得说话,长刀刷地震飞了我的一只斧子。
我的心一横,使了个两败俱伤的招式。奋不顾身地往他前胸硬砍,大不了一拍两散,我重新投胎。
“铛啷啷!”
我无语地看着头上方与面瘫的长刀痴缠在一块儿的武器,和那个总是阴魂不散的人。
面瘫微诧之后,忽然暴怒,“混蛋!你把老子人马全杀了,今日有我没你!”
强盗头子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喂,明明是你先要杀我的。”
“去死吧!”面瘫怒吼着举起了刀。
小武几招抢攻后对我招手,“走!”
“想跑?”面瘫在后面狂笑,“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怎么阴魂不散啊?我猛然间有了个主意。于是取出方才那厮绑我的断绳,对小武喊,“接着!”
我俩同时回身,面瘫不备,被绳子带得仰天跌倒。放在平日里,自然要做个鲤鱼打挺翻身再战。可是,他落脚之地,却是沙海的边缘。
我冲上去恶狠狠地踹他,以报方才之仇。谁料那家伙出手快捷,在落入流沙之前,死死地拽住我的腿。
而小武趴在地上,闪电般扯牢我的右手。他说,“坚持住。”
呃,你能拉着两个大活人直到地老天荒?我苦笑着给他打气,“你也是。”
面潭喘息地象头牛,“你腿软啊?快拉我上去!”
小武回敬道,“想上来不难,但你得答应我,以后不再回鬼方族……呃,就跟在阿好姑娘身边做个亲随吧。”
“……老子先宰了你,再去做她的亲随好了。”面瘫大怒。
“都闭嘴!”沙子已经埋了我的腿,我对小武说,“松手,这样下去谁也活不了。”
“你说什么?!”小武神色一震。
“松手。”我红着眼睛说,“你聋了?”
“不行,我答应过傅师傅要照顾你。再说,”他瞥了眼面瘫,“他也不能死。”
我怒,“咱们埋在这儿,逢年过节连个上坟的都没有!还不如活一个!姓武的我告诉你,你欠我一条命,要好好待我师傅!”
小武凝视着我,“像你这样不怕死的,我真是头回遇见。不过……咱们还死不了!”
他从腰间猛地提出一物,在空中转了几圈后,有条长绳脱手而出,紧紧缠在棵枯树上。
“抱紧我的腰!”小武带着我们两人,借它的力量,奋力向外爬。
“混蛋……你早点不拿出来,灌了老子一嘴沙子!”面瘫仍在大骂。
小武捡起个东西向后就是一丢。在他死命拖我出来后,我才发觉面瘫早已人事不醒,软倒在沙海边。
我表扬他,“不错,砸得挺好。”
小武累得瘫倒在地,“说了你可别生气,用的是你的斧子,我从沙子里捡的。”
我大叫,“师傅刚给我几天啊,强盗头子你和我犯冲是不是?”
我像条干死的鱼,平摊在沙地上,庆祝劫后余生。
小武用手替我挡住了日光,“你怎么样?”
我没好气,从地上爬起来,“尚可,挺新鲜热辣的。”
“去那边歇一歇,等会儿甘盘他们。”
这是片小小的绿洲。我的影子映在恬静的湖泊之上,极其惨不忍睹:头发乱糟糟地像鸡窝,衣裳被扯得不像样子。收拾得可以见人后,我精神气爽地与小武汇合。
小武像不认得我似的,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个透,勾了嘴角笑而不语,吐出句石破天惊的话来,“阿好,做我媳妇吧。”
天高云淡,我首先排除了他被雷劈而发疯的可能。
此处除去他和我,并无第三个活人在,可见他也没有叫错人。
所以,刚刚……有个男人说要娶我?!
我是该娇羞不语还是感激涕零?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傻最笨的一刻。我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好象小武的脸上开了朵窝瓜花。
小武却松了口气,“你不出声,就是答应我了。”
谁答应你了?我立马找到了丢失的声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武微微一笑,“嫁给我,我罩你。”
我大叫,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你当我是几岁的小孩?死强盗头子,你玩笑开大了!”
他被我勒得七昏八素,仍嘿嘿笑,嘴里只道,“嗳嗳,杀了我,可没人敢要你了。”
我气极,反手拽出他的九孔大刀,指着他的咽喉,“让你胡说,我宰了你。”
他高举双手,“好,砍吧砍吧。”
“姓武的,你真以为我不敢?”我气得手一直在发抖。
他叹口气,“阿好,我没有在逗你。你是很好的女孩子,我想娶你,有什么不对?”
不,我不好。
我只会打打杀杀骑马射箭,我不温柔不美丽不会做饭做女红。我脾气暴烈像匹不驯服的野马,我瞧不起天下所有的男人。
最重要的是,我就想一个人呆着。不必讨好谁不必看谁的脸色不必求父王看我一眼就一眼。
你为什么来招惹我?你又凭什么来招惹我?
你不认识强悍面具下自卑胆小的我。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上了我的眼睛。
该死的,我要哭出来了。
他的手忽然轻轻落在我持刀的腕上。“我会对你好。”
我刷地就是一刀,“姓武的,我哪次见你不倒霉?师傅不要我,被鬼方人追杀,刚才还差点葬身沙海。你还想让我当一辈子强盗?我现在剁了你算了!”
小武忍俊不禁,“喂,你总不能把每个喜欢你的人都砍死吧。”
我一愣,喜欢个把人,的确罪不致死。可是,我为什么如此地讨厌他的话呢,难道他长了张欠虐的脸?
“嫁给我。我照顾你,我陪着你。恩?”
我感觉脸腾地一下,变成了煮过的虾,残存的理智早丢到了九重天外。
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离这个疯子远远的。
“喂,你听着,”我跃上了九霄的背,对姓武的冷冷地说,“我不会嫁给你。而且,以后也不想看见你。记住了?”
强盗头子叹,“就算你的马快,也不能回回都跑掉啊?”。
我不敢再看,催九霄快走。
“喂,阿好,你注定是我的人,逃不掉的。”他大喊。
风中传来了狂放而嘹亮的歌声,我知道,那是他在表白自己的心迹。
我听到流离山下孤寂的河流,听到吹抚草原萧瑟的风,听到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就象身处旷野遥望高耸入云的山脉,无能为力心肝欲摧……
他浑朴苍茫的声音直触我心房的柔软,可是,我不敢回头。
我不是任何人的,我只属于我自己。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于是我再一次的逃掉了。
其实我并不讨厌他,只是被吓坏了。他说我是个很好的女子,我也真的很开心。
可是我的亲人们都不在,就算我想扯着他们的衣襟,象个小孩子似的急急往外倒豆子,满腹的话又该去对谁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