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五章(1 / 1)
玄国的春仍旧是透着刺骨的凉意,外头呼啸的风盘旋出的声响宛如狼嚎般骇人。
御书房里,肩负着玄国社稷的当今圣上立在桌边,颇有闲情地握掇着上好狼毫笔,单手熟练地书出“民”字。一旁太监见他写完将笔搁在了架子上,赶紧递上圣印,他却只是淡淡地扫了眼,挥手遣退了所有左右。
闲杂人等散尽后,他才抬眉看了眼已经杵在御书房里许久的苏步钦,没好气地哼了声,“知道朕找你来什么事吗?”
“还请父皇明示。”苏步钦依旧低着头,让人难以揣度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少装傻。姚家不见了,逃了!这消息,恐怕你要朕更早收到吧。”
“儿臣确有听说。”
这一板一眼毫无差错的回答,并未让皇上消气。他只是在恪守为臣者的本分,君上问了,他便答;可做儿子的本分呢?他就连多一句都不愿同他这个父皇说,“苏步钦!你就没其他话和朕说吗?连个解释都没有?”
“儿臣无话可说。”
“你……”他被激得气结,怀疑自己大概会是历代以来亲子教育最失败的皇帝了,“要不是你替姚家藏着掖着,又是维护又是求情的,朕断然不会饶他们一死!现在这种结果,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该罚?”
“是该罚,儿臣知错。是要杀了我、还是再幽禁一回、或是把儿臣打回原形贬去均国继续做质子,都可以,随父皇高兴。”
“你想得美!朕就是要你在朕的眼皮底下,生不如死。”
很快,苏步钦就领略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
……
“要我去均国?”
“是。”
“去谈废除质子协议的事?”
“是。”
“找那个死变态皇帝谈?!”
“是。”
难得又旦会如此认真,言简意赅连丝毫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苏步钦绝望了。
的确,这和生不如死没差别。
他父皇明知道均国对他而言是场不堪回首的旧梦,而均国那个死变态皇帝更是他拼命想要挥去的梦魇。可结果,就是因为父皇太清楚,所以罚得如此精准,二话不说地把他往火坑里推。
“我可以拒绝吗?”他不死心,皱眉毛问又旦。
“爷,原则上圣命难违。”
“那我可以弑君威胁拒绝吗?”
“爷……皇上说了,您要是把这事办成了,他可以答应您三件事,任何事。”
很好!他父皇不仅仅是罚得准确无误,连诱惑条件都毫无误差!
以至于他怎么看都觉得整件事似乎全在父皇的计划之内,答应他的要求判姚家充军、姚寅劫人逃往敌国、以此为由罚他前去洽谈废除质子协议……这一环扣一环的局,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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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刺绣、琴棋书画、礼仪妆容……这些全都是姚荡最为深恶痛绝的,现在却成了她每天生活的全部重心。每个人都要求她做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包括四哥,或者应该说尤其是四哥。
这段时日里,姚荡唯一放松过的两天,是因为将军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对其他人来说是不速之客,但对姚荡来说是绝对的福音!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被送来均国替代苏步钦的步步高。
第一次前来拜访的时候,他就说了一段很让姚荡心花怒放的话,“听别人说何将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闺女,这姑娘从小在玄国官家长大,眼睛又大又漂亮,性子直率得很,那身段比例别提有多匀称了,简直就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别家小姐都羡慕死了。最重要的是,她那张小嘴甜死人,见谁都懂得讨好……我一听就觉得,这不是十三荡吗?哈,果然还真是!”
后来姚荡冷静下来才知道,如此抽象的描述怎么可能具体到她身上?!
他分明一早就知道这个人是她,掰好了说辞才来的。
隔天,他又一次准时报道,以让她熟悉均国为由,带着她溜出将军府,逛市集去了。
细细算来,这还是姚荡来了均国都城后,头一回认认真真地逛。
兴许是因为陪在身边的是步步高,她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恍惚,像是回到了从前,还在琉阳。那时候她还不认识苏步钦,也不知道天下间有人带着那么多仇恨活,更预料不到这个人往后会和自己有那么多的交集。
“怎么样,均国的市集很热闹吧?”
趁着她走神,苏步高把她拉进了就近的茶馆里,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询问的话儿传进了姚荡耳中。
她定了定神,看小二兴冲冲地迎上来,先是豪爽地送了两杯试饮的茶。品了口不知名的香茶,她心情颇好地打量起了这家茶馆。的确热闹,在玄国,有兴致这般聚成一团品茶的人不多,大伙更喜欢凑一块大腕喝酒。
茶馆正中有个大方台,台子的正上方还悬挂着偌大的棋盘,零星错落的黑白子构成了一副残局。姚荡不太懂围棋,目光也就没逗留太久。
“这地方除了供人饮茶,还会有不少士子来这儿下期。若是遇上好的棋局,那头大棋盘上会有人同步摆子。”
“哇,这里的人娱乐生活好丰富。”姚荡只是随口赞了声,事实上,这种文绉绉的娱乐项目,她一点都觉得欣羡。男人嘛,就该像他们玄国的,闲来无事唱唱小调,喝喝小酒,打打小架。
“丰富?你若是见过一次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苏步高哼了几声,显得有些孩子气,“这种大棋局,被这儿的人称作国杀。开局前,要抽签,一方代表均国,另一方代表我们玄国。据说这些年已经没这种事了,早些时候,代表玄国的那方如果输了,质子会被拉出来溜街。”
“什么叫溜街?”又不是狗,怎么溜?
“绑在马车后头,被拖着跑……”
“早些时日……那也是说苏步钦那时候……”见步步高点了点头,姚荡嘴儿一扁,没声了。一直知道他能活下来不容易,没想过会如此的艰涩。人家皇子含着金汤勺锦衣玉食,而他却腹背受敌,难熬得不止是那些个皮肉之伤,是眼看着自尊被一次次践踏,却无能为力。
“哎,来了这儿我常在想,如果当初被送来的人是我,恐怖我绝对没办法像哥那样撑下去。”他感慨得叹了声,这些年玄国国力强盛了,连带的质子待遇也全然不同了,他没领教过苏步钦当年的日子,但从市井的一些流传间所拼凑出的大概,也够他心惊肉跳了,“你看对面那家赌坊。”
“该不会也是苏步钦开的吧?”前车之鉴,让她不自觉地往这方面联想。
闻言,苏步高赏了她一道白眼,“如果是我哥开得倒好了。那家赌坊的老板呀,曾经还逼我哥吃狗食呢。”
“那他吃了吗?”
“又旦替了他。”
姚荡松了口气,她彷佛是真能从苏步高的描述中见到当初的场景,也终于明白旦旦为什么会那么护主,这两个人当真是一对患难过的主仆,那时候的他们天天都活在水深火热间。
“可还有很多事,是又旦替不了的,等你有机会见到他,自己问他吧。”
“或许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姚荡怅然地垂下眼帘,自她从军营逃出那一刻,他们就错过了吧。他会不会以为她辜负他的信任,开始认定当初他被幽禁的事与她有关?
“未必吧,我哥倘若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你还能认识他吗?”
是啊,他的确有一股彷佛任何力量都动摇不了的信念。然而,对仇恨如是,对她也会如是吗?
“他一定没和你说过吧?我先前在信里叮嘱过他几次,让他帮忙好好照顾你,免得我不在,四爷又刚好行商去了,你闯了祸也没人收拾。结果,他竟然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还信誓旦旦地在信里跟我说……”他顿了顿,开始模仿起苏步钦的语气,“亲兄弟明算账!你要什么我都让,但是那个叫姚荡的女人,我要了。”
姚荡很诧异,印象里步步高和苏步钦就算真有见过面,次数应该也不会多,可他竟然能把苏步钦的口吻拿捏得如此炉火纯青。更让她诧异的是苏步钦的那番话,至少,他从未当着她的面这么说过。
即便她曾经在城楼上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逼供,他给的回答仍然很伤人。
“咳!我说,你有毛病是不是,一边和我说你哥性子软弱,会被欺负,要多照顾他;一边又把我说得好像只会闯祸,还拖他照顾我。你是想怎样啊?”姚荡不自在地咳了声,掩去了那些个动容后的小心思。她不敢去想,怕想深了,会发了疯似的想见他一面。
“你对我来说就像最亲的妹妹,他又是我最亲的哥哥,我不在,很多事顾不过来,当然喜欢最亲的两个人能互相扶持了。”
“互相扶持?难道你不知道你哥有多恨姚家吗?”
“我当然知道,你爹确实可恨,可你没罪。所以我才会特意跟我哥这么说,期望他对你能留情吧。若说姚家还有干净的人,那就只有你。”
“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呀,好像我们姚家个个都是从淤泥里钻出来似的,我四哥也很干净啊。”
“哈!”这话,让苏步高冷不丁地溢出一声笑,“你那些个兄弟姐妹,也就仗着姚家的气焰,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罢了。可真正得你爹真传的,非姚寅莫属,这一辈里头,就他最不干净。”
“呸……”能让姚荡坚持的东西不对,除了对苏步钦的喜欢,就是对姚寅的崇拜。基本上正常人都会受不了别人辱没自己的崇拜,这一点上,姚荡很正常。
“那你告诉我,商人有几个干净的。如果他够干净,会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地勾结均国救出姚家?我哥心思那么缜密,都没料到姚寅有这一招。还有,如果他行事够磊落,我哥也不至于被他逼得骑虎难下,以至于兵行险招。”
“慢点,慢点,这话得讲清楚。什么叫逼得他骑虎难下?”姚荡很快就在他的话中捕捉到了重点。
她隐约能感觉到,不该刨根究底地问下去,结局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还是没能忍住。
“这还用问吗?姚寅是什么头脑,他会不清楚你爹开口说要定了我哥的罪之后,会是什么结果?”
“知道又怎样?”这连她都能猜到。
“不怎样,只是与其等我哥做足准备再对姚家下手,不如他先行一步,这边部署好了一切,那边刚好事发。我哥忍了那么久,差点就已经要把这仇恨压下去了,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会幽禁的事儿还没彻底闹完,就迫不及待地参姚家?因为他若不参,那个没脑子的太子就会先下手。到时候,就算他有三头六臂,都保不了你。”
这话说得过去,不是苏步钦参的奏折,他就没权利干涉这件事,皇上也没理由不把这事交给太子办。而事实上,太子也原本就打算这么做了。
但这也不能证明跟四哥有关,“太子又不听命于四哥。”
“那位爷的确不会听命于任何人,可他冲动,经不起怂恿。只要有人告诉他,皇上不过是想借他人之手除了姚家,为了哄父皇开心,他就会按捺不住。”苏步高说得很冷静,对那位太子殿下,他是比谁都了解,那压根就不是个做太子的料。
“四哥怎么会犯这个险,如果苏步钦诛了姚家九族呢?皇上那么想让姚家死,又万一他独断专行呢?那他就算部署得再精密,到时候也救不了。”
“你难道就没想过,姚寅当初连夜离开琉阳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你吗?他不是对你最好吗?况且,当初你又不在姚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你连夜出城,不是难事吧。”
“我当时在太子府,他压根找不到我。”她不信,仍旧想尽办法替四哥找借口。
“别傻了,姚家四爷是什么人,在琉阳城他就算想找只蚂蚁,说不定都能找到。留下你,我哥会心软,就算父皇再坚持,他也总有办法帮姚家铺条活路出来。反之,一旦发现你被带走了,我哥会发疯,他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连我都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