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番外】孤舟奇遇3(1 / 1)
积雪化尽,天气渐暖,杏红花蕾抱满枝头,庭院里那株白玉兰满树绽放。
清晨时,飘来一场蒙蒙细雨,如丝如毛,濛濛乱扑人面,带了些许春寒料峭的薄寒。
搜府事后三日,锦王按兵不动,春晓却彻夜难眠。这日清晨满眼倦意,梳洗过罢,便斜倚卧榻,临轩窗,静看庭院烟雨濛濛。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是檐上的燕儿,却是小丫鬟们说笑的声音:“好端端的又下起雨来,才不过去了前堂回来,裙子却湿了大半截。”
又听翡翠嗔怪的声音:“只你长了腿,天蒙蒙亮就乱跑,等你伺候小姐起床呢,却不见了人。好端端一条新裙子作践了,看安嬷嬷不打你的腿。”
安嬷嬷是长公主从宫里带来的老人,更是二姐姐的乳母,这院儿的丫鬟婆子们都是她管,平日里丫鬟们都忌惮她三分。
那话不过如风一样在耳边拂过,她并不曾入心,忽听一声叫嚷:“澜公子回府了,澜公子回来了。”
心头兀自一愣,情不自禁挪身下榻,珊瑚便像一只欢快的小雀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奔来,不住口的嚷着:“小姐,澜公子回来了。”
晨曦透过窗格暖融融洒满银红色绣花衾被,也洒在珊瑚红扑扑的面颊上。驸马府近来愁云惨淡,这丫头脸上居然露出久违的欢乐,令她惊愕之余又如何能怀疑这喜讯不是真的。
珊瑚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春晓倏然起身,提了罗裙欲奔出,忽又矜持的停住步,整理鬓角的绒花有意无意的问:“他人在何处?”
“正在前堂候着大公子呢。”
竟也是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她提了裙一路风驰电掣般奔去前堂,珊瑚紧随身后一遛小跑气喘吁吁不住口的夸赞:“府里都说,澜公子的官儿越做越大,都威风到了宫里去做皇子们的师傅了,可身上却还是那袭轻薄的素麻衫,简简单单,独来独往的,模样反是越发清俊了。”
她听得这番夸赞,心里反是喜滋滋的。
前堂三间敞轩,庭院里,白梅如雪片片坠落,点缀聂惊澜雪白的袍衫上。他果然更显清癯了,身材也衬得高了几分,英挺的眉宇,俊雅的容颜,一如昔日,走起路来,不疾不徐,只他才有这份从容。
如今的惊澜已不是昔日那在他身边不离左右的小哥哥,十八岁便已是宫中博文馆大学士,诸皇子的师傅,举止端方沉稳,更显丰姿卓然。
春晓今天穿一条紫色罗裙,裙面上绣了一串雪白的小花。衬了乌亮的发髻,妩媚的明眸,微挺的鼻,更显可爱。她轻声说:“澜哥哥,何时到的凤州?”
聂惊澜迎来,只打量眼前人,蓦然眼前一花,喃喃道:“晓妹……”
惊艳般打量她,如品赏一幅美人图。
“晓妹,似又长高了些。”他本想赞许几句她日益的美丽,内敛的性子又难以吐露心声。只不过她察觉出他眸光中的异样。
平时里,她对自己的样貌并不介意,家中姐姐们各个美若天仙,但见他缱绻欣赏的目光,却也有一分羞涩的满足,只盼望自己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么的美丽。
“你可是回来了,再若不归,怕是见不到我了。”她嘤嘤的赌气道,“钦差来抄家呢。”
“未进凤州路上便听说了,特绕道回家中探望你……和大表兄。莫慌。”他话音中满是担忧和遗憾。
春晓含笑侧头说:“阿弥陀佛,有澜哥哥归来,运筹帷幄,春晓如今安枕无忧了。”
“哦?你便如此信我?”他话语中难得的戏谑。
“这是自然,不信你,春晓还能信过谁个?”她呐呐说,她性子本是好强,日日面对大哥至仁时,都不免怅憾自己不是个男儿,否则强过大哥百倍,若是个男儿,定能做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但在惊澜表兄面前,却情不自禁露出了小女孩的羞怯温婉之态。
惊澜怜惜的轻拈起她鬓旁沾的一瓣落梅道:“莫慌,我奉旨而来,就是去会他的。”
“三小姐,我家公子如今是新任的……”书童墨雨炫耀的开口,被惊澜“嗯—”的一声制止。
他既不肯说,她也不必多问,只笑望他,心中思忖如何他突然归来。
“听说锦王染恙卧病凤州,惊澜特奉旨前来探望。”他说,慨叹一句:“圣上一番怜子之心。”
“锦王抱恙?”她忍不住问,想他那夜颐指气使的活跳,还对她无礼,哪里似有病。不由嘟哝一句:“是了,怕是锦王殿下有疯心病。”
她嗔怒时负气的样子带了几分憨态,反逗得惊澜呵呵笑了问:“看来锦王将晓妹得罪得不轻?愚兄这就去寻他,为晓妹报一箭之仇!”
知他在取笑,她低头把玩他丝绦上淡蓝色的流苏,那是她大年前一根根为他打的。她同惊澜自幼青梅竹马,虽没有三媒六聘,可是爹爹已和聂姑爹议定了她和惊澜的姻缘,岁末就要为她们成亲。她满心的期待只有这一日的到来,像严冬中的花儿盼望明媚的春光,就默默等待花发叶茂,等待那佳期临近。今日惊澜的归来令她意外,却又满心的慰籍。今生但愿同他白首同心,不离不弃,无论风霜雪雨,都甘之如饴。
看她垂了头小儿女般的楚楚可怜,若有所思,怕是还在思量那夜的惊心动魄,他轻声宽慰:“晓妹,有我在,定然化险为夷的。”
澜表兄弟话她从来坚信不移,惊澜的出色,少负才名,如今更是才华洋溢,名冠京师的大儒。
她抬眼望他,却从那俊朗的面容上看出一分隐隐的忧愁。莫不是他要去铤而走险,莫不是他来凤州另有内情?但只怕自己追问,会惹他厌烦。
在她心中,惊澜自幼便是一尘不染,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风度飘然,很少愁形于色。
“小澜子,小澜子,你可是来了,母亲大人可有信托你从京城捎来?”至仁大嚷着踱了四方步进来,春晓忙说:“澜哥哥且和大哥小叙,春晓去备些清粥小菜来。”
她亲自去厨间,为惊澜做他爱吃的鸡汤碎骨粥,书童墨雨随后溜进来寻些吃的,也不顾厨娘们打手阻拦,将那香喷喷的卤肉捏起就往嘴里塞,咂咂口大赞着美味胜过宫中珍馐。
厨娘们打趣道问他宫中的见闻,墨雨便口若悬河讲述惊澜在宫里文采飞扬扬眉吐气的故事。
春晓用调羹品尝粥的味道,不由记起年少时的趣事。澜哥哥脾胃寒凉,平日里饭菜吃得极少,唯一开胃喜欢的食物就是她亲手烹制的鸡汤碎骨粥。这是她二人的秘密,她精心的烹粥,暖在手炉边待他从书馆归来躲在她绣阁中吃,她便托了塞心满意足的看他品尝。忽一日,澜哥哥正在她房里吃粥,被乳娘吴妈妈误闯来撞见,好一番取笑,说她在疼惜小女婿。长大后,家中人还拿此事玩笑。
幼时她顽皮,去逗惹路旁的野狗,惹得那狗穷凶极恶扑来,惊澜全身被咬得遍体鳞伤,却护住她在身下无事。小时候懵懂的故事,如今想起来,心中却一阵甜蜜。
她不过是庶出之女,娘亲却偏偏是驸马爷的小妾,地位尴尬自不用说。亏得爹爹对她疼爱有加,加之娘亲平生的夙愿就是不要她这个女儿再与人为妾,爹爹便费尽苦心撮合她和澜表兄弟姻缘。
香粥出炉,香气扑鼻,惹人食欲。
这粥要做得好,必须将鸡和骨头的香气煮到粥里面。春晓自己先尝了一口,可口喷香。想到惊澜喝粥时满足的笑意,夸赞的言语,她脸上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更感觉这有说不出的惬意。
春晓有意无意的盘问间,墨雨才支支吾吾说:“我只说与三小姐你听,可别让公子知道了去。”
她微颔首,墨雨神秘道:“公子前个月同老爷争执起来,喝醉酒酩酊大醉的,说是要寻出害死夫人的仇人。老爷一听便恼了,扬手就打了公子一耳光,此后公子就闷闷不乐的,同老爷竟没个话,有时一餐吃下来,字都没说几个。”
春晓听得一惊,她只知小姑母当年染了瘟疫暴病而亡,如何是被人害死?手中的羹匙一抖,盐洒落得多了,慌得去补救。
看她手足无措,墨雨忙叮嘱:“三小姐,可不得外传呀。”
她问:“澜哥哥竟然喝酒?从前他滴酒不沾的。”
“是啊,公子近来醉酒,还会默默落泪,看着真真可怜。来凤州,怕是来寻三小姐诉说吧?”
聂姑爹是当朝一品宰辅,首领群臣,官高位显。当年也是因为公务繁忙,无暇照顾丧母的表兄惊澜,就将他寄养在凤州驸马府舅父家中。那些年父子逢了年节才能一见,多少有些生分,直到惊澜入宫做太子伴读,才回到了父亲身边。想来其中倒似有无限隐情,她昔日也曾猜疑过,但想到澜哥哥寄居在驸马府,兄妹二人朝夕共处,也便没再多问此事。
抄家的烦扰未尽,新愁却又涌来,她满腹心思,却没个思绪。
端粥去缀锦阁,惊澜正立在描金几案旁,手捧热气蒸腾的香茶,聚精会神的在那盘残局前紧拧眉头思量。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并未抬头,随口问:“这一子是他下的?”
春晓应一声:“是!”,眼前却出现那张傲然张扬的面容,眉峰飞舞的神情,心里却如揣了小兔,莫名其妙的不安起来。
见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担忧,拈了一子沉吟不语。
若在平日,见她端粥来到,他定然会一改儒雅的风范,贪婪的端过粥碗夸赞不已。但他如今未抬头,起身道:“我去去就回。归来时,再热这粥来吃。”
“你去见他?”她猜出几分,不由担忧。
“有人来报,他终于回府了。”他扔下棋子,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宽慰道:“不过是去去就回,奉旨送药。怕我归来时,这粥还是温热的。”
她捧了粥碗笑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
他呵呵笑笑,逗她说:“不过是赵子龙长坂坡救……”
“啐,你才是阿斗!”她佯怒,羞恼的样子。
“是啦,晓妹,我回府途经城南的济世堂,见大红的招贴挂上,那奇缺的独方名药‘冷香续命丸’已到货了,就只五盒,你可是购得?”惊澜心细的过问。
她点头道:“嘱咐掌柜替我暂留几日,筹钱去取。”
“我这里筹得三百两纹银,你速速遣人去为二舅母购药,不要耽搁。饥馑连年,那药怕更是难求了。”他指指案上一沉甸甸的包裹。
想惊澜远在京城,竟比她这个女儿还惦念娘亲的病情,心头不由一股热流翻涌。娘亲抱病,需济世堂的冷香续命丸来根治。只是那药丸昂贵,粒粒如金。爹爹远在边关,她再无人可求,足足为此事折磨了些时日。
“多谢澜哥哥的美意,那银子,已筹划到了。”她悄声说,偷眼调皮的望望窗外,诡笑中带来得意:“那日春晓替兄长化解刀光之灾,还白白搭上了两根琴弦……”
不必细说,惊澜心领神会,笑得刮了她的鼻头嗔怪:“学会敲诈了,日后不可。”
她深抿了樱唇含羞的一笑,笑容里都是甜蜜。那日战败钦差锦王,她以补琴为名,足足向大哥至仁敲诈了千两纹银,想来快意。
下楼时,就立在玉兰树下,凉风袭来,扑簌簌的几瓣硕大如玉的花瓣轻拍额头落下。
他执了她的手关切道:“十指冰凉的,须多添件衣衫。我去去就回,不必挂心,我有圣旨在身,他也非不明事理胡乱落子之人。”
她依依不舍,殷殷叮咛,腕子上如意结红丝绳解下系在他腕上说:“寺里讨来保平安的。”那丝绳打成的结子中有颗墨绿色的玉珠,格外醒目。
“你收好此物。”惊澜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盘龙戏珠,明黄色的流苏。
“晓妹,若是日落时,仍不见我归来,就立刻带上家眷携了此玉佩去投奔福安老夫人府中,不必管府里财物。我知你是个能托付大事的,才说给你听。”
她的心本就忐忑,听此话却觉出些凶多吉少,慌得拉住他的衣袖说不出话,只频频摇头,心一下子慌起来。
“我是十拿九稳的,只是若有个万中之一……”知她担心,他慌忙解释。
“便是万中之一也是使不得的!”她执拗道,急得热泪盈眶,死死拉住他的腕子,仿佛他是去赴死,却偏偏笑了哄骗她回头。
手一翻,反是紧紧执住她的手,镇定的拍了拍,话音温和:“刻不容缓,不容耽搁。”
待惊澜走了,春晓坐卧不宁,仿佛明府的安危已经不重要,她盼他平安归来。
眼前那碗香粥热气蒸腾,氤氲出一层迷雾,渐渐的淡薄散去,那热烟却如灯烬的残烟,袅袅的淡去,没了踪影。她慌得揉揉眼,果然不见了那热气青烟,谨慎的用手去探,果真温意散去,反有#性爱 些凉意,那凉意就渐渐侵如心头,周身也渐渐冰凉起来。
日头在竹竿投下的影子徐徐拉长,不知不觉中眼泪流去心里,酸酸的,凉凉的,像误吞了井水冰的梅子。
她深咽一口泪,打发去钦差府外打探消息的小厮都无功而返。
她手中把弄那盘龙佩暗想,这玉佩怕是皇上贴身之物,在惊澜手中又有何深意?福安老夫人是皇上乳母,胜似亲娘,平日里长公主总带她姐妹去请安,若逢了福安老夫人的寿辰,皇上要遣太子亲自来拜寿。这凤州府上下,最安稳的藏身之地莫过于福安老夫人府中,看来惊澜的安排颇是妥帖。
静坐片刻想,想就如此坐以待毙吗?若是惊澜有个好歹,她独活了也无用。又想惊澜奉了圣旨,却改道先回驸马府,依了惊澜沉稳持重的性子,不该如此。思量来,怕是惊澜料到去见锦王会是身入虎穴凶多吉少,才有意回府,让人们知道他聂惊澜已回凤州,失踪在锦王府,料锦王也多几分忌惮不敢胡为。
春晓心中萌发一个念想,她要去会会锦王昭怀,讨回她的惊澜。虽然没个胜算,但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她吩咐管家备马套车,先送了哥哥姐姐们和小弟妙儿速速去福安老夫人府里避难。
春晓从明黄色麒麟锦囊内挤出那枚耀眼夺目的宝珠,明润的光泽流溢,那枚珠子反像清晨芭蕉叶上托的晶莹的晨露,灵动着生气,带来隐隐的神秘,就像那张时隐时现的面颊。
她打定了心思,就笃定的将宝珠收去袖笼中,反信手拈起一枚棋枰上乌亮的棋子塞进锦囊,递给翡翠又耳语几句,打发她离去。
楼下一阵响动,大哥至仁一脸兴奋的奔来,神神秘秘拉她去一旁低声告知:“三妹妹,你真乃女中诸葛,那昭小三果然中计了……”
她慌得阻止住大哥的话,心惊肉跳,这才记起还有这宗要命的十五箱金砖正在暗潮涌动。
见左右无人,至仁兴奋的说:“这回昭小三儿可是吃了鳖。骑虎难下的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都有了。”
她手中托着茶盏,用碗盖轻轻匀着漂浮的茶叶,极力掩饰心中的狂跳不安。
一定是有人向官府密告,有十五箱金砖要假借发丧的棺材从城南渡口蒙混出城,什么灯笼,什么样的衔牌、职事,几个孝子都一清二楚不会有差错。锦王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她在暗,锦王在明,今天的暗局虽然是事出无奈,那十五箱断头的金子一定要平安运出凤州城,才能免去眼前大难。
只可惜,锦王截住的棺椁里会是一具真尸,她原本的计策也是如此安排,有谁会傻到拿真正的黄金去投石问路?
只有这样,被民怨沸腾扰得不敢再造次的官兵定然不会再开棺查看后续而来的棺椁,她就一定能暗度陈仓。
“听黑三儿手下的人说,苏全忠不容分说把我们的棺木拦截了,说什么‘昨夜身故,一早就急于运回原籍去?此中有诈!开棺验尸!’,那个假扮孝子的就嚎啕大哭,惹来百姓围观。苏全忠也挠了头,跑去了河边的琴社去请示昭小三儿,我还真怕他们不中计,谁想那昭小三儿倒颇是利落,一句话,开棺验尸!”
至仁将襥巾扯下在手里做扇子扇着大汗,得意道:“这棺材一开,百姓哗然,都在骂‘钦差就能仗了官势这般横行吗?’,黑三儿的人就依了妹妹你的主张,哭喊了求过往行人评理,说‘当今皇上以孝治天下,无端暴尸,死不瞑目,你们一定要给个说法!’民怨沸腾,妹妹是没见那‘死者’亲眷哭得死去活来,悲悲戚戚,好不热闹。”
她心里暗笑,这“真作假”的棺木被劫,那“假作真”的棺木定能畅行无阻。
只是一时间千头万绪如一波波浪潮齐涌而来,一边是惊澜的安危,一边是断头的罪证,她咬咬唇叮嘱:“哥哥便听惊澜的话,速速去福安老夫人府里候着,那东西,不宜操之过急,小妹自去打理妥当。”
“我好歹一个七尺男儿,如何就用你一女娃子抛头露面,传出去没脸见人。”至仁坚持。
争执片刻,至仁横梗了脖颈狠狠道:“不过是十来箱金砖,我不过是小鬼儿,阎王自有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