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第九十二章(1 / 1)
昨儿夜里,恐怕是谁都没能睡好了。
清晨起来赶路,天还蒙蒙亮着,是个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夏疏苍眼眶外一圈浅浅的青紫。复笙干脆直接戴了一顶斗笠,帽檐往下压,遮住一对熊猫眼。
他的几个徒弟算是吃饱喝足,睡也睡够了,还没等他人看出他家主子有什么不对劲的,最小的那个已经指着复笙道:“庄主大白天戴了一副眼罩!”
好在复笙多半已经是魂不守舍了,一手握着那块裹着碧磷的帕子,一手牵着缰绳木然地往前飞奔。听了徒弟这番话,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深更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一个人,夏疏苍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只怕过些天尸体腐烂传出来的臭味会在林子周围的村落里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可从这跟踪之人的身手看来,应该不是唐门中有些许手段地位的下属。若是觉风那几个直隶的弟子,定然不会如此冒失地跟这么近。
觉风只派了这样一个武功平平的弟子跟踪,若非是早就胸有成竹,那便是无心管事,草草应对。
也不知整一路大军与慧心那儿怎样了。
要是让觉风发现了他们的进攻线路,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记得早先,觉风常同夏疏苍讲一些行事之道。
他总说,迎战时若无十分把握就绝不该轻易出手。有句古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出手前不知敌手是何功力,不了解敌手为何态度,贸然出手只会对自己不利。
夏疏苍当时只是笑道:“我不过就是取人人头换钱而已,纵使是同时要应对多敌围攻,那便也是一样的,因为我的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的手也知道该杀谁。”
觉风并未否认,只是摇了摇手指,指着夏疏苍道:“可有时候人往往就是不知道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许多人一辈子总觉得迷茫,可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迷茫。那是因为他们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丢了目的地的人,注定了一辈子都在迷茫。”
那时,夏疏苍一直未能理解这番话到底有何意思,可现在一想方才明白过来。
心里沉沉的,是因为记起了觉风过去那么多年里那些简简单单的过往,也是因为复笙心里那个可能永远都没再有机会解开的结横冲直撞地就闯入了夏疏苍的脑海。
原本一直觉得觉风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凤凰谷残存的势力并借机寻找独步诀。
只是近来再想想自己当初留下白枢庆这条命的原因才明白,不管一个人他做错了什么,杀了什么人,犯下了何等不可饶恕的罪孽,人心底里终归还是有一份善念的。即使是再怎样的罪大恶极的人,总会有心软的时候。
也是因为知道这点,夏疏苍才冒险将藜芦推到了风口浪尖。
凤凰谷与天山山庄此前从未联手出动过,仅凭夏疏苍与复笙这两个年轻人的个性,要将自己门派的武功要领细数给对方听是绝对不可能的。
夏疏苍自从莫名其妙地学会了读心之后多少是占了一份便宜,双方过招,对手还未出手,他已能知道对方下一步的招式了。
不过这小聪明总有靠不住的时候。
总有那么些人身体的反应速度远远快于大脑。
就比如复笙。
不过夏疏苍也得承认,他自己也是如此。毕竟是常年累月训练出来的结果,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不管大脑能不能缓过神来,这双手脚早已出招抗敌了。
凤凰谷的武功套路与天山山庄有一点颇为相近,那便是轻功。
凤凰谷之前一度以杀人为业,谷中弟子个个练就一身好轻功自然是不在话下的。至今日一起赶路,夏疏苍这才发现,天山山庄的人骑马竟然都是运着气搭在马背上的,马儿一路狂奔,却完全感觉不到背上驮着个人,一整天下来竟然也不会累。
复笙也算是注意到了夏疏苍诧异的神情。难得有了一件能让夏疏苍这种人都感到吃惊的事,一路上得意了很久。
进程比预先计划的要快了许多。计划是夏疏苍定下的,他做事总是喜欢给人留余地,这次也不例外。
人到了蜀地,只要隐藏的好,还能有喘息调整的机会,不至于刚下马就匆匆动手。
遣了雪枫前去安排住处,一行人坐在小酒馆中零零散散地吃喝休息。
小二泡了一壶茶放在桌上,白毛巾往肩头一甩,大大咧咧地道:“要茶自己倒,水不够了小的再给几位爷来添。”说罢松松散散地往门框上一靠,接着秋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打起了哈欠。
酒馆中四下里散散地坐着三两个茶客,嗑瓜子的、剥花生的、嘬小酒的,一副安生惬意的样子。
虽是巷子深处的小酒馆,可酒香却是诱人无比。
夏疏苍人是坐在位置中喝着茶,鼻子已经跟着嘬小酒的酒壶跑走了。
若不是为了一直精神着些,他也不会忍得这么辛苦。
酒馆外,有声声铜锣击打穿过巷子口向另一边走去。复笙那几个徒弟本就嫌天天赶路,吃饱了就睡下的日子无聊,一声锣响,便就坐不住了。
纷纷向门外跑去。
仅有两个大徒弟还留在酒馆内。一个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另一个趴在桌上打着盹。
复笙自顾自端着茶杯,也没去管教。
凤凰谷的三个护法自从夏疏苍下了那道冷血的命令之后就一直刻意疏远他,这会儿凑在一起窝在酒馆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
另一些弟子既没有谷主理睬,也不受护法待见,同天山的那些弟子们两家并成一家凑在一起聊天。
小二懒散地门口晒着太阳,就算是见到了提着行李包袱行人模样的人也不愿起身去招揽一下,一副爱来不来的样子。
这样的酒馆都能下去,也真是奇迹。夏疏苍笑着摇摇头,索性也将凳子往靠墙处挪了挪,半个身子搭在桌子上,头往墙上一靠,虚着双眼稍事休息。
也不知那小二是见着了什么,过不多久,忽然便从门口站了起来向不远处的路口跑去,一个拐角不见了。再过了些许时候,蹦跶着便从巷子口跑了回来。一手踹在怀里,还捏成了一个拳头,懒到连点表情都没有的脸上总算是见到了一堆笑意。
小二趿着鞋左摇右晃地就朝着夏疏苍去了。
“巷子口有位爷让小的转告公子,有人在三个路口外的闻莺巷等您,给半柱香时间,请您这就过去。”
这说话口气听不出是喜是厌,却是阴阳怪气的腔调。
“是怎么样的人?”复笙问道。
小二双手一摊:“那位爷赏了小的半两银子,您就自己想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半两银子,这小店恐怕要做上好几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
复笙道:“你别给我耍花腔,你若是好好说,我就给你一两,如何?”
夏疏苍虚合上的双眼一睁:“你钱多的没处花了?有钱挥霍就先把景天照顾你家闺女的钱先还给我。”
复笙瞥一眼夏疏苍:“还好你们凤凰谷管钱的不是你……怎么这么抠呢……”
夏疏苍不做理睬,拍了拍衣服,起身往外走去。
“诶……”复笙叫住了他,“你还真去啊?”
角落里的三个护法不由得站起了身来。
“你们给我坐下,谁都不要跟来,就在这里等雪枫,如果她回来了,你们留下一个等我就可以了。”夏疏苍挥挥手,也不给他人说话的机会,走出了酒馆。
他知道在外面等的人是谁。
现在,不管是谁都一样是骑虎难下。去不去是早晚的事。
前些日子夜里还杀了一个,今儿他自己找来了,倒也是痛快。
出了深巷,徒步走在人群中。
夏疏苍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来吧,苍儿。
那人在叫他:苍儿,过来……
声音中听不出是喜是怒。
熟悉得很,听得心里抑郁地只剩下了恨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回忆。
午后的光晒在身上是暖暖的,难怪那店小二也懒散地靠在门外不肯挪动。
夏疏苍站在嘈杂的人群中,身上的黑衣被烘得暖洋洋,一时间心里静静的。
觉风一件皂色的衣衫,满头花白的发,眼神憔悴恍惚。
“我就知道你会来……”觉风看着夏疏苍的眼神,几分无奈,几分仇恨。
“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夏疏苍看着他身陷下去的眼眶淡淡地道。
觉风一笑,一脸地云淡风轻:“老夫也是。”
“那又何必再叫我出来见这没必要的一面?”夏疏苍读不出他想的什么。
从方才觉风用心语唤他的方式上看来,他是早就知道夏疏苍这个秘密了,既已知道,自然会懂得控制自己。
觉风的眼神在夏疏苍的脸上扫了一遍,嘴角时不时地向上扬起。
“夏冥斋若能看得到你,定会为你这个儿子骄傲的。只可惜,你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你恨我那是一定的,毕竟我造孽太多。可有一点你是无法改变的,知道是什么吗?”觉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狂妄,“我夺走了你的妻子,也夺走了你的孩子,可苍儿你呢?你就和你的父亲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夏疏苍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丫头马上就要生了,你没有机会再听那孩子叫你爹了。不过你放心,他们会有人照顾好的。”觉风摇摇头,“若是不满,你大可以毁了我唐门,大可以毁了我,你也在一样毁了你自己。”
虽然知道这就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但夏疏苍却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苍儿,老夫早就告诫过你,不要让仇恨蒙住了双眼,不过现在看来,你我二人都是做不到的。”觉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