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容(1 / 1)
琼缡不在的这几日,一直是青繁侍奉在我左右。经过几日的接触,她也没有再如同那天一样紧张了,完全流露出一个年幼的女孩子所应有的神态。
这日,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灵湖旁的小亭子,练习琴技。只把一曲反复弹奏了两遍,我便再没有心情了。
手轻轻抚上那刻在琴身上的“离弦”二字,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扯乱。彦祉然当日失态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努力地想要忘却,却仍挥之不去那记忆。然而,我又想起了琼缡的事,心中便乱作了一团。
“哎。”我叹息一声。
“小姐,您弹得真好!为什么不弹了呢?”青繁在一旁,睁大眼睛好奇地看我。
还真是个孩子。我的笑容渐渐在嘴边化开。
“不想弹,便不弹了。”我说道。
“琼缡姐在小姐您不在的日子里,总是跟奴婢夸您的琴技呢!”青繁也笑了。
“是这样……”我恍然似的点了点头,突然敏感地注意到了青繁对自己称呼的变化。她不再说“我”,而真的遵照琼缡的指示,改称“奴婢”。看来,她也是个聪慧且心细的女孩子。可是,这样的聪慧心细,却让人不由地感到心疼。
“琼缡她何时回来?”我开口问道。
“好像……正是今天!”青繁应道。
她话音刚落,我便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从长廊那头走来。
琼缡果然回来了。
她的步伐很慢,慢得更像是在拖延着什么。走近了,我才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原本就消瘦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昔日焕发着神采的双眸,只留下了一片绝望的空洞。青丝依旧,却只是松散地绾了起来。
琼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是她的父亲不幸出了事,她也不会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默默地望着她,她扯出一抹笑容:“小姐。”
青繁见她这副憔悴的模样,不知所措地退到一旁,也不敢开口说话。
“琼缡,怎么了吗?”我看出了她的难过之极,不想让她即使面对我也隐忍。
“小姐,奴婢没事。”琼缡继续笑着。
“琼缡,别笑了。”我轻叹了一声,“你这时的笑,是比哭还难看。”
琼缡不语,低着头。半晌,才道:“奴婢回房去打理一下内务,晚些时候再来服侍小姐。”
“恩,下去吧。”我抬手示意,便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内渐变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一天便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了,傍晚时分,我见琼缡还未来,便到侍女们住的地方去找她。琼缡在府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地位自是比其他人高一些,所以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小房间。到了她那间背阳的房门口,我抬起手,刚想叩门,却听得房间里传来一阵难过的哭声。声音很小,想必是她为了不惊动其他人。
我抬起的手颓然放下。这个时候,我不想打扰她。让她自己一人发泄一会儿,或是是好的。
我转身,离开了。
夜幕悄然降临。
晚上用餐时,琼缡默默地站在一旁,而其他的下人,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种种的迹象隐隐显出不安定,让我更加想要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明月高悬,夜已深。我换上一身素衣,静静地坐在床头。琼缡走来,替我放下纱帘,再沉默地走到桌旁,纤手举起烛台,再轻轻将火焰吹灭。房间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月光透过窗,冰冷地打在琼缡隐晦了一半的身影上。
她缓慢地向房门口走去,我却叫住她。
“琼缡。”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她的声音平静得起不了一丝的波澜,听不出情绪,却只觉得一阵的悲哀。
“琼缡,若难过,一定要跟我说。”隔着纱帘,我依然看到她的身子颤了颤。
“奴婢……知道。”她说完,走了出去,轻轻地替我合上了房门。
梦里,我走在满是海棠树的郊外。而琼缡,在我身后跟着我。前方,一抹鲜红色的影子,憔悴地倚在树下。我让琼缡跟上,疑惑地上前,那个红装的人转过身来,我却看不清她的脸。听闻得一声“小姐”,眼前人的模样顿时清晰了。那是琼缡!那么……我扭头望着身边的人,那个琼缡依然在。我有些目眩,竟有两个琼缡……红装的她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滴落,而我身边的她,却是一直在微笑。
“琼缡!”我惊叫出声,一下子挣脱了这个怪异的梦,从床上坐起。
微弱的光从窗口射入,我看了看那光线,大致掐算了一下时间。现在,也才凌晨吧。
“小姐,您唤奴婢?”门外突然传来琼缡的声音。
我愣住了。
“进来吧。”
琼缡默默地走近来,在她转身合上门的那刻,我也看清了外边晦暗的天色。看来,果然是凌晨。
可是,为何凌晨一唤琼缡,她就这么快地来了呢?
琼缡替我挑开纱帘,扎在一旁,一转头看到我的神情时,微微一笑,解释道:“奴婢很早就在小姐门口候着了。”
我的心竟像是被针刺伤一般,有点微妙的疼痛渐渐蔓延。
她取来一件披风,动作格外轻柔地为我披上。
“小姐,奴婢为您梳妆。”
我默默地坐到了铜镜前。
琼缡拿起象牙梳,轻轻地按着我的长发,一路往下梳,细致得像凝尽了过去的用心。一遍又一遍,她不厌其烦,动作从未变过。
“琼缡。”我轻轻按住她的手,冰冷的温度一下子侵入到我的心底。
“小姐,让奴婢为您梳妆。”她淡淡地笑,在铜镜中模糊的笑容却更似难过的表情。
“琼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是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小姐……”琼缡终于放下了梳子,语气哀矜,“奴婢真想……一直替小姐梳妆,一直服侍着小姐……”
“琼缡……”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唤她的名字了。我站起来,转过身,将她轻柔地环抱住,“你信不信我?”
琼缡身子一颤:“信。”
“那么,不要隐藏着你的难过……告诉我,我愿意好好地听。”
“小姐……”琼缡滚烫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下,打在我的肩头。
“我爹……没有病危……那不过是他想让我赶回去的谎言。他说,有一户大户人家的老爷看上了我,要替我赎身,去做那人的小妾……”
闻言,我震惊。琼缡才多大,就得去做别人的小妾,跟别人的妻室战战兢兢地相处……这怎么可以!
“琼缡,不要难过,我去求爹不要把你的卖身契给那个人便是了。”我安慰她道。
“爹说……那老爷答应要给他丰厚的聘礼,那数目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琼缡继续抽泣,“爹已经答应了……若是不愿意,他们……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爹的……”
我又震惊,却只能紧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小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琼缡哭得像个泪人,让人心疼不已。她不再自称奴婢,连最后的防御都碎成了残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自古以来,有那几个女子能逃过这枷锁?
我紧紧地拥着她,像是安慰一个孩子。而她,本来也就是个孩子罢了。如今,这样的结果,岂是她可以承担的?连我这个局外人,都会因此难过,更何况是她呢?
“我只想一直陪着小姐……我只想这样……”琼缡的话断断续续。一刹那间,我竟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我也是这样,想要一直陪伴着父亲。不是吗?
“琼缡,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你!没有人会把你带走的……”
琼缡点了点头,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而我,也终于清楚了。
梦中那个红装的她,正是被待嫁的命运紧锁的她。像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无奈地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