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变(1 / 1)
宽敞的听水阁下,碧波荡漾,三月的暖阳温煦明亮,照耀一片的莺歌燕语、新绿鹅黄。
一群衣着锦绣的人团团围坐,鸦雀无声。顺着众人紧张的目光望去,便看到一个新搭的戏台。台上一个端丽的女子正甩着长长的衣袖,摇曳如柳的身段,一唱三叹,波光流转,水磨的南昆调煞是引人。
再看一眼这群出神的观众,不禁让人倒吸一口冷气——前排端坐的身穿明黄服色的中年汉子,正是当朝皇帝仁孝皇帝。
皇帝两侧围坐着的是奇装异服的异族王爷:蒙古王、藏王等。
正席的两侧是两列侧席,端坐的是花团锦绣的郡主、格格们。显然这是一次具有政治意义的皇家家庭聚会。
原来,这次小聚是仁孝皇帝煞费苦心安排的,为的是给格格们相亲。
都说皇家的女儿不愁嫁,更何况这些格格郡主们一个个看起来年轻美貌,难道还嫁不出去,需要安排什么相亲会?
非也!
实际情况是仁孝这一朝国力渐渐衰退,已经难以压服四方。几个先皇收服来的外姓王爷、异族王爷又开始蠢蠢欲动,妄图挑起战祸。
这次他们借庆祝皇太后大寿的机会联合进京,名为朝贺,实际是来探探路,摸摸仁孝皇帝的底。
仁孝皇帝本人与他的封号截然不同,不仅不仁不孝,并且专断骄奢没有韬略,只知道和宫女们捉迷藏做耍。
一看到这些如狼似虎的王爷们眼含杀机而来,仁孝不禁有些头痛,于是想起了自己的老祖宗喜用的化干戈为玉帛良方——和亲。
是以他盘点了一下皇亲国戚中年轻貌美的格格郡主小姐,邀请前来朝贺的各路王爷,和格格们一起,在后花园的临水阁听戏。
摆三天大戏,请的是当红的名旦文蔓书,演的是当红名剧《牡丹亭》,捡的是其中有名的段落,希望这出有名的思春戏,能逗引起王爷们的思春情绪,各自挑选喜欢的格格缔结良缘。将敌人化为家人,天下就太平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小戏子登台一挥袖,就惊艳了全场,王爷们一个个瞪着牛一样大的眼珠子,半张着下巴,一动不动的只盯着台上的戏子看,全然无视两旁环肥燕瘦的格格们。
这让仁孝皇帝不禁对这个叫文蔓书的女戏子生出了三分厌恨——她居然敢夺了皇女们的风采,坏我的大事!
再一细瞅,恩,看来满座除了自己还有一人是个英雄——只见蒙古王秃秃黑里歹正正襟危坐,丝毫不为台上的风光所动。倒是对左侧的倍琪格格颇为关注,一双眼睛时时向那边凝视。可惜骄傲的倍琪格格只是冷漠的以白眼回应。
这个不懂事的野丫头!回头一定叫她老子好好收拾收拾她,仁孝心中暗想。
蒙古王爷可是这群人里实力最强大的一个,年轻强悍,野心勃勃。一直是仁孝的一块心病,现在看来这病有缓解的希望,想到这里,仁孝皇帝心中一阵宽慰。
却不妨看到秃秃黑里歹椅后站着的一个大胡子侍卫,此人身形彪悍高大,似乎稍嫌臃肿,一脸络腮胡,剑眉虎目,两只眼睛目光如炬,望之令人生畏。
而此刻,他的这两只火炬般的眼睛似乎变成了两汪深潭,幽深的发着寒光,潭面上有一个长袖善舞的美人。
塞外的汉子没见过美女,目光短浅!仁孝皇帝鄙夷的想。脸上不禁带出一丝蔑笑。那汉子觉察出有人在观察他,收神低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仁孝一眼,目光很是倨傲。
仁孝连忙威严的收回目光,心里对这厮的不敬很窝火。
台上的杜丽娘正在游园惊梦,水袖轻扬,步态旖旎。此时小生出场——一个清秀儒雅的男子上台,扮的是柳梦梅。
只见他朱唇轻启,欸乃的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面对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杜丽娘水磨的腰身香软轻灵,欲拒还迎,含羞带笑,双眸是包藏不住的欢喜,整个人光亮的照人眼目。
台下一人轻轻的闭了闭眼睛。
折子戏唱到下午,众人才散了,看到王爷们兴致很好,晚上仁孝又将王爷们召集起来,特赐晚宴。席间便根据日间的观察,要给几位王爷赐亲。
他高兴的看了一眼蒙古王秃秃黑里歹,开口道:“朕看你年轻有为,和倍琪格格正是一对璧人,朕以为真是天赐良缘——”
“..!..!..!”秃秃黑里歹着急的站起来指手画脚的用蒙语说了一番话,仁孝皇帝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见他说完了,便转头看向一边侍立的大胡子侍卫——此番蒙古王觐见,一直是他在充当翻译的。
大胡子不慌不忙的说道:“我家大汗说,他不配倍琪格格这么美丽的仙子,他觉得今天在戏台上跳舞的那个女孩子正代表天朝兴旺的气象,不知伟大的皇帝可否将那个唱戏的女子赐予我家大汗为妻?蒙古各部将永远臣服您。”
“……”
此话一出,满座寂然。
一会儿众人开始窃窃私语,都不相信秃秃黑里歹的话,秃秃黑里歹却急切的看着仁孝,一脸真诚和坚定。
仁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呃,你是——要娶那个戏子?!”这人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可是她......”仁孝好心的想提醒黑里歹,那个女戏子只是个戏子,和宫里的格格们是不好比的。
话说到一半,看到那对主仆两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尤其是大胡子略带杀气的眼神,仁孝连忙收住话头,一回思,也罢,不管黑里歹怎么想的,只要他肯娶中原女子为大妃,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不如成人之美,倒少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后妃来烦自己。
想到这里,仁孝帝遂豪迈的一挥手道:“也罢,如此甚好,来人,传我的旨意,封文蔓书为临月格格,赐婚蒙古王秃秃黑里歹为大妃。”
此话一出,众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半晌大家方齐声叫好,纷纷山呼我皇英明、天赐良缘等等。
一段姻缘就此敲定。仁孝趁着劲头,一鼓作气又给燕南王和苏克台的王爷指定了婚事,晚宴就在众人的祝声中融洽的结束了。
而此时的文蔓书刚刚卸下戏装,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围坐在一起吃晚饭。
文家代代都以卖唱为生,到了文士韬这一代,由于他们擅长南昆曲,所以常常被传进宫里为皇亲国戚们唱戏,家境才日渐宽裕起来。
文家只有一个儿子文明月,长的清秀儒雅,一出道就名动京师。无奈他更喜欢兵马战术,所以文士韬出钱在宫里买了个小小的侍卫的职务给他,有时文家应诏来皇宫演出,皇上也会点他来客串一把,比如今日的《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便是文明月扮的。
文蔓本是个孤儿,十三岁时被文家收养为义女,文士韬夫妇爱她甚过己出,将通身的本事都传授给了她,今年已经将及二十岁,过几日就要与文明月成亲了。
饭桌上,想到第二天还要继续在御花园唱戏,文夫人又给文蔓书多夹了许多菜,慈爱的说:“书儿,快吃完了休息去吧,这几天可要养好精神,给天子唱戏可出不得差错。”
“娘,我知道”文蔓书娇嗔道。
“蔓书姐唱的可是好呢,我看那些王爷公子们都听的呆了”一个小师弟骄傲的说。
大家都笑起来。这时一个剑眉星目、俊秀儒雅的男子走了进来,手上提着几见戏袍,正是蔓书的哥哥兼未婚夫文明月。
文明月擦擦汗笑道:“这是为临南王爷家大戏特定的服色,今儿总算送来了。”一边走过来坐在文蔓书身边,细心的给她的碗内添上茶水。众人都会心一笑。
这几件袍子是明月专门找名师给文蔓书量身裁制的,其中一件是准备他们两人大婚时的婚服。看到众人的笑眼,文蔓书脸上飞上了两朵红云。
吃完饭,大家各各休息去了。烛光影里,文蔓书软软的趴在榻上,一张小脸满是疲乏,明月坐在锦凳上,柔柔的给她捶着肩背,文蔓书的眼睛半睁半闭,半晌忽然幽幽望着文明月一笑,文明月也会心笑了,两片温润的唇便贴了上来,恋恋的吻着文蔓书的脖颈。文蔓书听他呼吸粗重,连忙翻身坐起来,横了他一眼道:“月哥哥,不许欺负我!”
明月抬起身来,一张菱角分明、美若冠玉的脸故意板起来,道:“等洞房花烛夜,看你听不听我的话!”
“你敢——”文蔓书作势要打,却一下被明月捉住了手腕。一弯腰文明月便将她整个小小的身体抱在了怀里。文蔓书靠在他起伏有力的胸膛上,心里暖暖的想:得夫若此,我复何求?
忽然,院里传来一阵喧闹声,丫头翠袖急急的闯了进来,叫道:“公子、小姐,前院来了几个宫里的人,说要叫小姐听旨呢”
文蔓书和明月同时一怔,能有何事?皇帝居然要给一个小小的戏子下旨。顾不得多想,两个人连忙来到前院,只见黑压压已经跪了一地的人,一个公公傲然立在台阶之上,见文蔓书跪下了便展开圣旨念道:“皇帝诏曰:文蔓书聪慧可人,孝仁淑惠,帝甚爱之,今将其赐封为临月格格,出嫁蒙古王秃秃黑里歹为大妃。从今日起,临月格格将入宫学习一应礼节,文士韬赐梨园真人称号,文明月赐驾前侍卫一职。钦此”
大院一时安静的吓人,文蔓书只觉的身上的血一下退了下去,天地一阵旋转。半晌,才听到老爹颤巍巍的的声音道:“谢主龙恩”
几个公公走过来,架起文蔓书,“格格,请上轿”。
一乘鹅黄的轿子,将奄奄弱息的文蔓书抬进了崇阳宫。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文蔓书在崇阳宫涕泣如雨的哀告皇后:
“民女已许配他人,可否请娘娘另择人选?”
“我与文明月情深似海,祈求娘娘成全民女这段姻缘。”
“我……”
皇后轻轻啜了口香茶道:“这个怪不得别人,你是那蒙古王亲口指要的人,和亲是为了避免边疆人民的战祸之苦,如果蒙古人不再侵扰我朝边境,你将功不可没,你的家人也将永为皇亲国戚,否则——”皇后放下茶盅,轻轻的看了她一眼。
文蔓书怔住,居然是蒙古王亲口点了自己,这是从何说起,自己并没有皇族的身份,同这个王爷也只是昨日戏台上一面之缘,自己连他长什么样还不曾记得,蒙古王怎么会要娶自己做妻子?
可是,皇家的威仪是有分量的。文蔓书知道,自己担不起那“否则”二字,哽咽半晌,只得以退为进的道:“不知能否求娘娘一件事,民女想将明日的戏唱完,从此大漠寒烟,我再也唱不得了。”说着眼泪婆娑娑又掉下来了,皇后皱眉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第二日的临水阁一如昨日,只是在文蔓书眼里却是山水无光,花鸟惊心。一夜未睡的她厚厚的妆容掩饰不住疲惫,生生管弦急,压住了她沙哑的嗓音,这一出是《婚走》,文明月缓缓的登上戏台,他温润如玉的面容似乎一夜干枯,张口的声音暗哑低沉。
柳梦梅:“因何吊下泪来?”
杜丽娘:“叹从此天涯......”
无奈的双眼,哀怨的对视,眼泪是心底汩汩不断的悲伤。戏里是美满的姻缘,戏外却是无奈的分离。文蔓书唱的尽心、哭的伤心,却不妨台下一人的目光已经渐渐凉薄。
仁孝皇帝也觉得忒不像了,轻咳一声,先行休息去了。众人也看文蔓书同昨日判若两人,毫无光彩,便都知趣的散了。
偌大的临水阁只剩下台上的一对,和台下端坐的一个头戴貂裘帽,面容黑红的王爷——蒙古王,他的身后屹立着那个大胡子、目光如炬的侍卫,一主一仆兀自旁若无人的欣赏着台上的泣血对唱。
文蔓书恨恨的扫视了一下台下人那张呆滞冷漠的脸,心里绝望的想,为何偏偏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抬头,眼角却又忽然看到那个大胡子侍卫冰一样深寒的目光,正危险的打量着自己,她不禁莫名的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