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旧欢如梦梦相随（1 / 1）
我的行囊十分简单，不过是一些随身衣物罢了。倒是康熙平日的赏赐，整理下来却是不少，什么珍珠项链、翡翠耳环之类，可惜对一个奴婢来说，这些身外之物实在没有用武之地，白白耽误它们耀人的光彩和眩目的美丽。
我的首饰匣子里，还有两串并不起眼的佛珠。早在半年前，我就已经把它们从手上摘了下来，因为我不能佯装不知其中的深刻含义。
既然情事如风，已然尘埃落定，我是否应该让它们物归原主呢？正犹豫间，“原主”之一便来了。房间的木门被猛烈撞开，发出无辜的“吱呀”声。
“他们说的我不能相信！我奉旨办差，不过离开一日，怎么就变了天？皇阿玛将你赏赐给四哥？还是个没有任何名份的丫头？告诉我，楚颜，他们在诓骗我，这不是真的！”十四爷失控的表情让我有些心惊。
“是真的，我自愿跟他。”我强自镇定。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时间漫长得好象一个世纪。
“…原来是真的！为什么？因为你失身于他？如果我在乎这些，当初你跟了八哥，我又何必不顾一切，苦苦痴缠？只要你愿意，我立刻说服皇阿玛，以福晋的身份娶你过门，我…”他急切地说道，我连忙出言打断。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因为…我喜欢他。”我低声地说。
他瞬间悲怆的神情让我心中不忍，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挥剑斩情丝，才能早日脱离苦海，于他于我，都是一样。
“你喜欢他？”他的嗓音嘶哑“…很好，那么我呢？是谁给了我一生的承诺？是谁说永远都是我的女人？是谁轻易拿走了我的心，又不屑一顾地无情践踏？”
我震惊地看着他。
难道我对他的伤害，真的如此深重吗？为什么前尘往事，我没有一点记忆？我和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侧过身子，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的眼里，只有四哥。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如对你这般痴情用心。或者，我前世欠你的，理当今生偿还。但是，八哥也欠了你么？自从知道太子想要将你置于死地，他为了护你周全，花了多少力气？费了多少心思？这些，你都知道么？”他怨愤地说道。
什么？原来八爷一直暗中保护我？难怪我安然无恙直到今日。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为我的事情找他么？”我颤声问道。
“我没有找他，是八哥自己有所耳闻。八哥的人脉和势力遍及宫中，极其广泛。上至公卿，下至奴役，都甘愿受他差遣，为他卖命。如果不是他，你早已四面楚歌，身陷绝境了。但他不想让你内疚，也不想让你承情，所以才叮嘱我保守秘密，不得泄露。可你倒好，枉自我哥俩片片苦心，全都化做流水，一去不回！”他白无血色的脸上，是令人心碎的绝望。
“你们是哥俩？你难道忘了，你和四爷，才是同胞兄弟！”我无力地质问。
“四哥？同胞兄弟？”他恨声说道：“只有十三哥，才是他的同胞兄弟！从小，每每他带着我们习文练武，他总是对十三哥赞不绝口，对我却是视若无睹。十三哥若犯了错，他总是尽力回护；我若犯了错，却只有独立承担。他的心里，哪有半点把我看作同胞兄弟？他天生的使命，或许就是为了夺我所爱，方始甘心！”
夺我所爱，方始甘心？
我仿佛坠入无边的苦海，柔肠百结，心痛难解。
经年后的嫡位之争，是否是这句话的再度验证？
我用颤抖的手，递过那串佛珠：“楚颜配不上，十四爷的真心。”
他接了过来，惨然一笑，忽然用力…
穗子生生扯断，佛珠落了一地。
“以后，我再也没有真心了。”
他言毕离去，再不回头。
我如受重击，心似乱麻。
为什么这样的话，恍惚曾经耳闻？是谁，用同样无奈的声音，在我心中喃喃低语？
我蹲下身去，将散落一地的佛珠逐个拾起。虽然前情往事我已全然忘记，但我清晰地记得，昏迷后的那次初醒——是这个青涩少年，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我怎能没有一丝感动？为他欣喜的面容和发红的眼睛。
可惜，我的心中只能容纳一人。
其实，我情愿受伤的是自己而不是你。
有颗佛珠跌落在门外，我正要伸手去捡，已有一人俯身将它拾了起来。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天啊！竟然是康熙，身边侍立着李德全。
“行了，进去说话。”康熙并不看我，径直朝门内走去。
我奉上茶水，自己侧身站立。
“这又是什么茶？空有花香不见花，口感倒是极佳！”康熙问。
“是普通的竹叶青。只是用滤过的桂花水冲泡，故而混合有桂花的香气。楚颜前儿闲来无事，见门前桂花开得正盛，眼看花期将过，便将其采摘洗净，用作茶饮，也算它芳香予人，物尽其用。”我回答。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么这个道理，不用朕多说，你早已明白，是吗？”康熙说道。
他想说什么？
他示意我伸手，递过那颗佛珠。
“天不老，情难绝。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所以朕才一直对你手上的佛珠不加理会，置若罔闻。知子莫若父，他们是朕的儿子，心中所思所想，朕自然悉收眼底，岂有不知之理？”他平淡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他是英明睿智的康熙皇帝，所有的事情都难逃他的法眼。他不过问，绝不等于他不在意；他不干涉，也绝不等于他不明了。难道他长久姑息我的原因，竟然是因为理解吗？虽然我终于被他“打发”给四爷，但他明知我曾经和八爷、十四爷有旧情纠缠，以他万人之尊的身份和行事果断的作风，却能一直容忍至今，实属不易。
“朕原本有心多留你几年，再放你出宫，过你向往的生活。但时间久了，朕习惯了有你在身边服侍，先前的初衷，竟然慢慢淡忘了。花开令人喜，花谢惹人伤，何必等到春尽红颜老？你总归有身事良人，相夫教子的一天。所以让你跟着老四，朕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你着想。”
难怪他要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楚颜多谢皇上一番美意。”我低头说道。
“但那日老九横空出来，当着众人之面，说得冠冕堂皇，朕便是有心护你，也不能太过明显，只好让你以丫头的身份，进入老四府邸。朕的心中，到底有些不安。
去年秋狄，你阴差阳错救驾有功，听风谷又冒死救了八阿哥，朕不仅没有赏赐，反而失信于你，因为…你若跟了老四，只怕一样不会有天高海阔，闲散自由的日子，但是，那才是你真心期待的吧？朕今日前来,就是想问问你有什么心愿,只要朕能够做到,一定满足你。”
康熙的眼神认真且坚定。
是啊，他是皇上，永远不欠人情。
“敢问皇上，皇上允诺楚颜有几个心愿呢？”我清楚地问道。
一旁的李德全急得白了脸，他一定没见过我这样脸厚胆大之人，居然敢向皇上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康熙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仿佛知道我会有此冒昧之举。
“朕的失信和你的有功加起来，你有两个心愿。”他说。
“楚颜的两个心愿，能否存在皇上那里，需要的时候，再容楚颜取出来？”我再次变本加厉。
可怜的李德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好吧，朕准了。到此为止，下不为例！”康熙说道。
世事变幻无常，我要这两个心愿，不为荣华富贵，只为有朝一日，当我了结前世宿缘，离开这里时，能够全身而退。
这次，康熙没有失言。
只是，这两个心愿，却没能用在我的身上。
翌日天色晴朗。康熙命李德全亲自送我入府。
我自然知道他的一番良苦用心。李德全是康熙宠信的心腹，奴才中的主子，任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无非借他出面，变相抬高我的身份和地位。但是，我尴尬的身份如何谋求尊贵的地位？我根本没有这样的奢望。
我的到来，无疑给四爷府投下一颗重磅炸弹。虽然他的一众妻妾必定早有耳闻，但当我真真切切到来时，仍然能感受到她们的怨恨不满和无所适从。
“四爷早朝未归，李公公且坐坐罢！楚颜姑娘原是旧识，又是皇上恩赐过来的，我等自当尽力善待，不敢怠慢。”四福晋到底是大家风范，最先恢复从容神态。
“不用了，奴才还得回宫复命，烦请四福晋给楚颜安顿一下吧！”李德全就要告辞。
“公公！”我喊住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时时对我额外提醒，处处给予加倍关照，在人情冷漠的宫中，我与他朝夕相处，早已视之如兄如友，虽然以后仍会再见，但毕竟机会不多，不似从前，加之身处异地，前路渺茫，心中对他益发不舍。
他脸上没有往日的僵硬和漠然，眼神中掠过淡淡的怜惜和感伤。
“傻丫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性子太直，又好逞强，只怕早晚要吃亏！以后事事不可强出头，明哲保身，好自为之，知道吗？”他说道。
“楚颜知道了。”我低声回答。
李德全走了不过片刻，一场风雨便随后而至。
“香儿，听雨轩收拾妥当没有？没什么的话，就带楚颜姑娘先下去歇歇，顺便归置一下随身衣物。”四福晋对身边的丫头说。
“回福晋的话，都收拾干净了。”香儿说道。
“姐姐这样安排怕是有些欠妥吧？”说话的人，是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她眉眼精明，气质泼辣，与身边两个不言不语的女人形成极大反差。
“年妹妹何出此言？”四福晋皱起眉头。
“虽然是皇上降旨命宫女楚颜进府，但圣旨未说赐婚，也没有八台大轿请进门，那么她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听雨轩原是四爷书房，现在充作客房，却只供贵客下榻，怎能让给一个奴婢居住？如此行事，岂不是乱了府上的规矩？坏了祖宗的家法？”她的口气咄咄逼人，看来平日十分得宠，不然为何这般嚣张？
我心里已经知道，她到底是谁。
她对我反感，我并不奇怪。如果有人忽然半路出来，凭空抢我丈夫，我也不会满怀欣喜，拱手相让。但是，我的处境没有选择。
她又何尝不是？她的哥哥，也是一样。人生的无奈，取决于太多的因素：性情，环境，世俗，教养，还有…不甘寂寞的内心。
“以年妹妹之见，理当如何？”四福晋问。
“既是奴婢，就应当和奴婢住在一起。两位妹妹可有异议？”她转头问向另外两名女子。但她好象并未期待回答，接着自顾说道：“她凭什么就想一步登天？皇上身边的红人？太子心中的宝贝？八爷曾经的旧爱？哼，这里可是四爷的府第！”
她对我的了解，超出我的想象。
“凭她，是我最喜欢的女人！这样够吗？”低沉有力的声音，惊得一屋子女人花容失色。
他掀帘进来，冷眼四下打望。
“爷，我是想这于理不合，不如…”年氏笑着说道，却被四爷挥手打断。
“嫡福晋还在呢，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你别忘了，在府里头，我便是规矩和家法！如果我说，我今夜便留宿听雨轩，而且只要我愿意，天天都在那里，你可有异议？”他声音冰冷，犹如寒霜。
原来所有的话，他全听在耳里。
年氏面色煞白。其余女人，莫不如是。
我暗自叹气。你是为我出气呢，还是帮我树敌？
真够悲哀，我竟然掉进没有自由的富贵陷阱，注定和空闺怨妇争风吃醋，一较高低。
只能这样吗？我真的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