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降世(1 / 1)
左边的肌肤是完好的,那半张脸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右边的脸与三条不规则的铁板烫和在一起,周边翻卷而出的是厚实的死肉,狰狞可憎。
玄暖瘫坐在地,喃喃念着:“为什么……为什么……”她是这个样子……
女人看见了门口的孩子,美得如同仙童一般的男孩。她更为痴傻地立在原地,瘦骨嶙峋,静静地歪头打量着从天而降的小男孩。或许真的是血浓于水,她神经质地拍手欢叫,像个孩子一样高高跳起身体,笑声放肆无忌,只比童儿多了分癫狂。
再然后,她冲过去把玄暖死死地按在地上,就这样面对着面,眼对眼鼻对鼻。痴狂的女人突然温柔下来,冰凉的手爪轻轻婆娑男孩的面颊,低声呢喃着:“暖儿,回来了就好……母后再也不会让别人把你抢走了……皇上会保护我们的……暖儿,你是母后心上的肉啊……”
女人浑浊的泪水低落下来,汇成小股缓缓地流尽玄暖的口中,那是一种让人心揪起来的苦涩味道。
玄暖的额头是抵着女人冰凉的额头,他忽略了不知道是什么人残忍嵌进皮肤的铁条,他看着女人美丽的半边脸,细细的眉毛、小巧的瑶鼻、姣好的双唇,却都布满了污垢,蒙上了一层惨白的悲伤。
玄暖也哭了,不是因为恐惧。
他摸索到头顶的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了过去。
之后……便是女人绝望的泪水……
……以及,男孩慌乱的双眼……
玄暖逃似的跑开,身后的女人还在气急败坏地嘶声大叫。
夜里很冷。
不安的风烦躁地从门窗缝隙中挤进来,愤怒的树摇晃着身体在窗外狞笑。
乔百合翻身,摸到旁边生着寒气的空位置,醒了。
打开房门的一霎那,她不再有任何犹豫。她冲进雨里,跑到那弱小而无助的影子后面。
雨,倾盆而下。毫不留情地打得人生疼。
他孤独着,寂寞地在寒夜中聆听如此残忍无奈的雨的哀鸣。
就是这样的景象,这样颤抖的乔百合。
玄暖抱着身体,稚嫩的声音问着:“阿娘,你是不是哭了?”
雨水或许可以掩饰,但那颤抖在冰冷空气中的悲伤却将一切说得明了。
乔百合哽咽着,这是她呵护了七年的孩子,他吃她的母乳长大,他就是她的亲生孩子。
“傻瓜,哭的人是你吧?”她带着哭腔柔声回道。
再是……那扑进乔百合怀中脆弱的男孩,那个找不到原路的迷途羔羊。
然后,像是苍天愤怒似的巨雷轰鸣而响,乔百合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将无论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身份,也仅仅是个孩子的孩子拥进怀中。她知道,他改成长了。
玄暖尖叫着宣泄出所有的酸苦:“她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他们凭什么把她变成那样?——阿娘,阿娘,你不要离开我——”
“嗯……”乔百合柔声应允。“你出生那日,白虹贯日,严冬日里百花齐放、冰雪顿消。阿娘,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出现在你身边的。暖儿……你恨吗?”
“不恨,谁都不恨。”
“那让阿娘帮你。……只要你做阿娘的主人,阿娘就帮你做天下的主人……”
“阿娘……我别无选择的,不是吗?……暖儿,总归要长大,开始适应这个世界……”
势力恐怖的真神教,有智慧的生灵便是它的信徒。真神座下有六位副神,分别是代表光明的日神、掌管惩罚和灾害的月神、守望着人间的人神、操控时间和生命的花神、集中了爱和智慧的海神,最后一个便是只会散播战争和邪恶病毒的死神。
这是个由神统治的世界,世人都无比亲近地感受着神的真切存在,神的六个爱子轮流降临世间,帮他监控他创造出来最满意的作品——人间。
每一位神邸降世,都伴有异象征兆,真神教徒便依据这个来寻找真神教主。
“上任真神教主降世时,生父生母连同小婢产婆皆当场暴毙,天空有成群乌鸦久久徘徊不去,直至这个新生的婴儿被真神徒属抱走,那乌鸦方才闪着嗜血光芒的双眼降落,生食府内百余人的尸体……
“此子便是后来喜杀暴戾的乔冥,真神教曾经的教主……乔教主死后,他的妻子遵从亡夫的指示,向东寻找,知道常羲皇宫,忽见寒冬日里暖阳炙热如夏,一派生机勃勃,百花顶着霜雪盛放,便知是花神显迹。然后……
“她方便为皇太子招奶娘之名,入了皇宫,找到了还是婴孩的玄暖,但是此任教主身世非同寻常,才一拖再拖没有带回真神教内。
“乔百合……她是个孤女,被乔冥收留,然后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直至他死。暖儿,这就是全部了,现在阿娘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暖儿……你跟我回去真神教,长老会传授你真神教的秘功,指导你发掘本身的神力,你愿意吗?”
玄暖接过乔百合手中干爽的毛巾,不是先擦拭自己的湿法,而是拉过乔百合坐在床上为她细细搵拭。“阿娘,别再问我愿不愿意。”
“暖儿,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乔百合抱过玄暖,仿佛那幼小的身子已经可以让她依靠了。
玄暖纵然从小跟着乔百合,也不曾听她讲过她的身世,低头看着将脸埋进自己怀里的乔百合,茫然地摇头。“乔冥吗?”
乔百合轻柔地笑了笑,回道:“你不会知道的,他是被座下的四大护法联手所有长老合力杀死的。”乔百合语调轻快,丝毫不见悲伤。“他甚至还来不及抱抱他出生的女儿,临盆那天,他满身是血的跪在我的床前,拉住我的手,死了。”
“既然他是教主,为什么会被自己的教徒杀害?”玄暖安慰似的拍拍乔百合略显单薄的肩膀,不解地问出。
乔百合静默半响,回道:“他嗜血成性,早已遁入魔道毫无人性,人人得而诛之。”然后,把碎碎念说给自己听:“最后他还是知错了,他不坏……教主听着风光,谁知道他的苦……他永远都是把我从雪地里抱回家的冥哥哥……”
话音才落,玄暖已被压倒,身上压了被子。
“暖儿,睡吧。”
无奈声音难得的颓废,玄暖难免不忍,只好闭上了眼睛,跌进梦乡。
“暖儿,你拥有操控生命的力量,你可以……命令生死。”
“利用时间的秘密,让它重生,或者永远……终结。”
“你可以窥探过去,统治现在,甚至预知将来……”
“你被真神宠爱,因为你继承了真神的美……”
“现在……生命的质和时间的流……全部……全部都由暖儿你……控制它们……”
“你注定是一生传奇,你要用你的血液灌溉子民的农田,用你的肉身满足子民的希望,你的灵魂属于这片土地,真神的人间……”
河阳树茂青林翠,金谷花繁白雪香。一篱绿绕含烟秀,千萼红开带雨香。风过依稀鸣玉磬,雨来仿佛洗金钟。亭亭翠盖朝听雨,款款红衣晚送香。金粟花繁明夜月,蟾宫叶绿剪春云。
琴音渺渺,焚香缭绕,天音上天入地,人籁出神入化。儒雅英俊的抚琴男子犹如天边一片滞留的浮云,安静地盘膝坐在碧水池边,浪漫不羁,明静如雪。
直击灵魂的空茫女音飘荡天际,纯粹的歌声没有浮词艳诗的画蛇添足,这是魅惑人心的致命瘾药。
绝俗无双的仙儿寻着仙乐,亦是一脸朦胧的痴迷,缓缓靠近这一处偏远的水池。然后朝那抚琴男子,淡然唤道:“舅舅,舅娘。”
易雪回首朝玄暖回以一笑,虽同平日一样温婉文雅,却因为玄暖后面那声“舅娘”的叫唤多了丝动情温柔,甜柔爱意。
水池中传来水击声,摄魂夺魄的女音随之停息。亭亭翠色荷叶盛放在波动不息的碧水上,出水芙蓉宛若身着款款红衣的舞女送来阵阵冰清之香。
那唱音之人竟是浸浴水中,湿透的黑丝在水中延散而开,透着股冰冷的不近人情,还有些垂于赤LUO的胸前,丝毫没有遮羞掩饰的顾忌。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能够唱出这般旖旎撩人的歌音的女子,竟拥有这样一副冷艳清高的皮囊。
冷艳女子面无表情,只露出胸部以上的身体,直立水面。她看人的眼神涣散又似有勾魂的魔力。她直勾勾地盯住了正恬淡地微笑的玄暖,然后栖身上前将头轻轻倚在易雪的腿上,微微启口,如破冰裂帛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比湘妹还好看。”
“嗯,他,不是我们尘世的俗人可以比拟的……”
“可惜湘妹去得早……”话锋一转,易雪的面上出现惭愧的神色,更加慈爱地拉近了玄暖,却仍背对着女子,柔声喃喃说道:“音儿,人世变化无常,未来谁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现在我们的珠儿也就要降世了,到时候我和你就带着我们的孩子远走高飞,谁也不可以伤害你们……音儿,你相信我,我易雪于你凌仙音,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可以随你入黄泉……”
只是可惜了易雪一脸的柔情痴傻,被唤作音儿的女子竟十分地不耐烦,水下有臃肿的红色什物扬起水花,岸边一大一小的天下间难得一见的俊美人物被湿了个彻底。易雪只是宠溺地无奈笑笑,丝毫不在意寒衣传来的冷意,随后同玄暖长达半个时辰的交谈中,都没见那奇妙的女子再浮上水面。
三个月后,作恶多端的荟平太后,她不能相信,仅仅一年的时间,她的势力便被迅速削弱大半。还有她的独生儿子神秘地死去,查不出任何的原因的死亡,难道真的是传言中受到了真神的召唤。不!她不信!
终于,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这腔烧光太后理智的怒火爆发了。她以邪魔殃国为名,令皇族亲卫队冲进了太子殿。她冷下心肠杀光了太子殿内的下人,还有湘平太后那被人掘开的坟冢。
乔百合被召回了真神教,安排迎接新教主的事项。
舅娘诞下表妹后,便神秘失踪。昔日丞相易雪率朝中一干忠臣合力抵抗荟平太后的排挤。玄暖独身一人居住在一处较为偏僻的宫殿,宫内人丁锐减大不如从前热络,所以并不容易发现哪座宫殿突然有了新主。
这世界已一片冰冷,玄暖靠在窗下,面无表情地望着雨天,他嗅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儿,勾起一抹和煦的笑容,半分悲悯半分快意。
宫闱内阍的勾心斗角,皇族间的无奈厮杀,流传了千百年的诡异传说,还有……孩子们眼中的不解————这个世界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丑陋景象,为何会如此地不堪入目?
奢华的院落,屋脊上象征着吉祥辟邪的威武神兽,那一双双怒睁的兽眸亦似在雨水之中,染上了血腥的红,那不可还赎的、沉重的罪孽……
男孩像个活死人,他的容貌诡异地圣洁,圣洁地让人不忍亵渎。但是……他的双手已是沾满鲜血。
他靠在窗下,静静地望着漫天的雨,面无表情……实在不可置信,他便是真神的最宠之儿——花神的降世。但是,有些路,是不得不走的,作为一名世间的凡人,他必须被玷污。
外面是无休无止的罪恶,为英雄的崛起而贡献的灵魂,它们哭嚎着、愤怒着。皆隐匿于这场来得突然的滂沱大雨。
男孩伸出手掌,雨水便从指缝间悄然流逝。面无表情地等待。
灰色的天幕,无数冤魂肆意飞蹿,尖叫着吞噬卑微的生命……
瞬间仿佛,这世间就真的只剩下残暴杀戮和决绝无情,无孔不入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他们都不再相信眼泪,仁爱便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