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给我一个放弃你的理由(1 / 1)
欧阳晋嘉下石梯,直到出了墓园还是没有松开自己。从墓园到花山路都长满了参天的大树,树枝横生交叉,遮住了很多阳光,使得这一路灰暗,沉闷,倒十分配合墓园该有的肃穆,却过多弥漫出恐惧,伤亡,以及悲鸣。
花山路辜负了它的名字。
欧阳晋嘉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只是走,不停走,直到走上了离城相反的道路。起初两旁都是树,时而还有空旷平整的草地,渐渐,草地越来越少,大树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而后,连路都狭窄难走,但是他还是走,尽管每一次呼吸都挫伤肌肉,折磨伤口,让人觉得不堪承受。
四周安静到死。
他的全身都失去了知觉,脚下的石头尖锐,他不停步只是往前,心都是麻木的,何况肢体?
直到背后有异样的声音划破死寂。
欧阳晋嘉已经迷失,但身后的动静是在太大,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一棵树回望看见谈思手被尖刺藤蔓缠挂到,因为怕前面人走掉,一心急就拉出了刺目的血痕,比之迷路在树林里的狰狞多了,白的肉翻开红的血,谈思心想痛是痛了点,但手和走路完全无关,抬起头。
欧阳晋嘉正看着她。
仅仅一眼。
谈思看到他转过去继续往前,愣在原地的谈思动了动嘴似乎想喊,但终究无声,只迈动起步子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路,谈思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前面人的距离。
带着伤和痛上路的人很累,山石压身,不得不几次借助外力来支撑,来喘气,来呼吸,一进一出的声音像个哮喘病人。
“欧阳晋嘉!”谈思终于打破山林寂静喊他一声。
欧阳晋嘉再度无视,她咬牙,加快紧追同时又喊了他的名字。前面的人被声音吵得头痛,终于再也迈不动一步。
他在她一声之后彻底停了下来,声音无情:“不要再跟着我!”
“我们休息一下吧。”她宽慰自己,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慢慢上前。
欧阳晋嘉看着她走过来,眼神开始发狠:“滚!”
谈思停住脚步,看见那种眼神没有焦距,空洞渊暗,却充斥了满满当当的怨和恨!也许“敌人”越强大谈思越反抗,所以她就这么犯下一个错误,以为他没有力气了,平息了,不曾想那是野兽发狂前的平静!她靠近,迎着他的越来越变色的仇恨,当她终于走到人旁边,欧阳晋嘉跟个疯子一样跨步过来扼住谈思的脖子,她脚下不稳,扑通后倒。
后背直接与地面相撞,痛得她吃痛失声。
痛呼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被欧阳晋嘉狠狠下了重力。
这是欧阳晋嘉第二次欲置人于死地。第一次是废楼内的突遇,他那个时候是卧底,本欲去找小许,没想到看到一个女人,当时不知道是谈思,后来上了楼碰见了她,当时情况复杂,有人反跟踪……为免卧底身份被暴露,他只好这么做。不过突遇的最初一刻,他的本性的确是欲置人于死地。
这就是常隐匿在黑暗中被污染的罪恶一面。
这些原因她并没有告诉过谈思,也没有为想“杀死”她而道歉。谈思在两人冰释前嫌后,很奇怪地一次也没有质问过他。
也许,是怕真相再次给人失望,所以人再做鸵鸟。
但这第二次的“凶狠”,谈思没有了第一次的反抗,痛袭来,她想到的是中蛊或者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犯了,她不反抗,哪怕后背痛得钻心也不放弃。
因为正面于她的那双眼睛,让谈思心痛得想流泪。
谈思的眼睛还是湿润了,当她被欧阳晋嘉暴躁、发狂地摁在地上:“为什么要跟着我!”她忍住后背的烧痛,尽力平静说话,慢慢说,“欧阳晋嘉……别这样……你的伤口……”
他的脸抽搐变形,痛不能挡又无法动弹,只能死死摁住谈思。
谈思觉得后背的骨头都要裂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滚烫的眼泪让欧阳晋嘉终于松了手,一头倒在谈思身上再也无声。
空气不动了。
男人的压抑比之女人更显无声,但却悲烈得沉重!
喉咙吞咽出声,死抵牙关抗衡痛苦的暴走侵虐,身体的颤抖……这一切的一切长出倒刺攀爬入谈思的身体内部,于是痛成了她的,伤刮过她的心,苦满腔,吞咽的泪水满腹,后背痛感顿然减消。
那一刻,她的心里、肉里、骨头里全部都是他!
曾以为那些晦涩往昔、那些脆弱全部消散了,全成灰烬了,的确!相较于欧阳晋嘉,命运所给予自己的那些东西的确不见,再也不重要。然而,当谈思真实感知到欧阳晋嘉的痛苦后,思想和皮肉怎么挣扎也无法抵挡憎恨起命运;可那些以前、昨天,以及现在……与之的回忆交杂出情感,混合了欧阳晋嘉的影子毫不留情地淹没了她,让她又感激起命运。
不,她不信命,她只相信一切单凭双手之力!所以她要住抓紧这最后的希望,哪怕再受一次伤也不会退惧!
白的天,青的草地。
他和她就这么紧靠着,容不尽一丝异物,惟有情感。双眼渐生迷茫,这一场遇见让心彻底地迷失……并非迷失,而是心有所属之后的痛与之共痛,苦与之同苦!
“报应!”欧阳晋嘉抬起血红双眼,“报仇,你说我报了什么仇,报了谁的仇?”
双眼是完全的绝望不带有任何的感情,痛苦最终还是吞噬了人心,所有挣扎都成了徒劳,悲痛似火一样焚噬,使得欧阳晋嘉死死拽住地上的草,直到拽出全部的根苗!
谈思紧紧抱住他。
任由他倒在痛苦里失了平日的硬朗,空气从眼前的光亮处灌入,他突然一下子蹭起,跃到一边狂咳。
天空上方是挺拔大树,枝叶繁茂,乌压压地盖住了大半的天,山林四周安静,没有一丁点儿的声音,除了他的咳嗽。
谈思撑着地坐起来。
并没有站起,因为他离她并不远,她只是稍微挪动了自己使得双膝于地接近了他。她看着他肩膀、背随咳嗽而阵阵颤震……伸出手,她从后面抱住欧阳晋嘉,把身体尽可能地靠在他身上:“欧阳晋嘉,我……喜欢你……”
这一句话让欧阳晋嘉止住咳嗽,身体一僵。
“我喜欢你。”她靠在他身上,不给自己留白。她对自己说也鼓励自己去追寻。
欧阳晋嘉垂下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渐渐握上了在腰间的她的手,握紧了时,他自鼻腔释出了内心的无奈后,转了过来,面对她,看着她,瞳孔里倒映出她的眼睛,耳朵里充盈她的声音:“欧阳晋嘉……别放弃……自己!”
她的脸很红,一半因为长时间的追逐,一半因为刚才那些话。
欧阳晋嘉苦笑起来。
抵抗不了命运只好接受,但接受得很费力气,人从心到身体都提不起力气,笑,沉沉的。
他这时的样子,永远地刻进谈思的心里。
欧阳晋嘉抬起手摸起她的脸:“谈思……”
时间在这里缓缓流淌,渐渐过去,悲情亦在这个地方横行,欧阳晋嘉看着谈思,忽然痛得不能自抑,于是把她抱紧,狠狠箍住她,堵死了她的嘴。气息袭来的时候谈思完全没有阻挡,任凭他再一次地占据入心。
感情,在他与她的唇舌缠绕中加速。
拥抱可以取暖,亲吻可以止痛,感情埋伏在遇见里面,被甸南的危险数次点燃,数百个日夜,误会、猜疑,阴错阳差,到真相渐出……一路蔓延,而今升温。
惟愿阳光总在风雨后。
欧阳晋嘉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慢慢恢复了平淡面容,无声无息却又眼角溢出春风般的笑,他含满感情地伸手触摸她面颊,从这一场的开始到现在,他看到她眼神之中为他而生的心痛,这有爱的一幕似乎是梦,却又有揪住心肺狠狠往外撕扯的真实感受。
两个人的眼睛都迷茫,那是水雾的渐侵。
空气渐渐冷却,有秋风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掀过来。
他说:“我好像……宁愿让你恨我,也不想……让你忘记我……”
她咽住,为这句话回不过神。
他问:“你明天回扬城?”
她看着他,点头,鼻音很重:“我爸妈很担心,想早点回去。”
“我有很多事情,不能……送你。”
“我明白。”
她知道他有很多事情,有甸南的收尾工作,有述职报告,还有放走欧阳政的失职调查……
“那天从手术室出来后,你在我耳边啰唆了很久,声音很难听。”
她扑入他胸膛。
他在头顶说:“谈思,好好……保重自己……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喉咙被堵死的东西再度薄喷,令她呼吸难顺。
他的伤口又再出血,谈思爬起来让他赶紧回医院,欧阳晋嘉吃力地嘲笑她:“死不了,一条贱命。”
她仰头看着他:“我跟你一样,贱者无敌。”
他闻声就笑,惊懵了她,笑容深深烙印入生命里。
“你告诉我你要回去的时候,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
欧阳晋嘉的手从她鼻子上落下,狠重,似是报复:“你很不适合当记者,谈思。”
把喉咙的不适努力咽下去,她抿嘴一笑,反抵过去:“你不适合当警察,欧阳晋嘉。”
他看着她,再次笑了。
天色金黄,有五彩晚霞,有轻声鸟语,有斜斜散散洒入山林的温度,这一切罩在两个人身上。现实总是被迫人们去面对,人们也总带着理想化的眼光去对待现实,也许是找错一种改变或者萌生新现实的方法。
在欧阳晋嘉站起来看了她很久后,转身:“回去吧。”
她想,如果你放弃我,我也许会放弃。
密密实实的山林中有一条小路,一个人在前,一个在后,一段时间便相隔出一定距离。
“欧阳晋嘉!”谈思喊住他,说,“不管你是警察还是谁,不管你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我都不会……放弃!我回扬城辞职后,会来找你。”
他背对着她,看着下山的路久久不回答。
树叶被风吹过,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一如他的心,不能平静。
谈思又喊了一声。
他苦涩地咧开嘴,依然给她背影:“不值得,谈思。”
不值得,她被三个字攻打了心,咬住嘴,努力不让眼泪落出面颊。
他用哀然冷漠的语气说:“不值得,我双手沾血,身形不正,我杀过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骗过人,我虚情假意,把你带到甸南,我是警察却无视职责,放走欧阳政,忘记特别行动小组有多少个兄弟付出生与死的代价,我抓不了贩毒分子,我是一个杂种,我不配……”
欧阳晋嘉听见他背后传来的声音:“我双手不沾血,可是别人却因为我而沾血,我自私,所以让别人至今还躺在病床上,我骗过人,明知道真相还欺骗人说这不是真的,我到甸南是自以为是,一意孤行……到今天,我才发现,遇见你是我这生最……”
“谈思……”欧阳晋嘉想要转头,脚步却毅然向前。“我们两个人不同方向,保重!”说完,头也不回捂着出血的伤口下了山。
谈思没有去追。
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面前。
山林辽阔,辽阔到大树参天树枝繁茂却空了一个人,泪,流了满面的人蹲下身体一直盯着地面,莫成风就站在树阴后,一直看着她。
欧阳晋嘉下山的时候碰到他,在相互无语莫成风快要拐过一片树林时,他说:“莫成风,带她回去。”
他转头,欧阳晋嘉只剩下黑色背影。
后来她才知道,墓碑上的女人不仅是欧阳晋嘉的养母,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欧阳晋嘉其实一直由她带大,在精神奇迹般恢复后,她开始像个正常的人一样干活,找饭碗讨生活。很多人都回了城,她就一个人留在了甸南,后来开始做起水果生意,后来就来了越南,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在欧阳晋嘉的成长中,她一直告诉说她是他的养母,说他亲生母亲早就死了,一个淹死了的疯子,因为她觉得欧阳晋嘉可怜,不忍心见他被欺负,所以带在身边。
他的真实年龄是三十三岁,不是二十八。
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为她是养母,自己是个孤儿。
养母开始生病,三天两头的感冒发烧,不断说胡话,也就是这些话,让欧阳晋嘉听到了莫民华的名字。养母病好了,欧阳晋嘉去问莫民华是谁,她告诉他说是他亲生父亲,抛弃他亲生母亲,致其发疯的薄情人。他没有怀疑,没有哪个儿子会想到亲生母亲会不认自己,会说自己是养子,而欧阳政才是亲生。
三十三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直到莫成风说出真相……
欧阳晋嘉怎么承受?
他是她亲生,却被说成是孤儿,是捡来的养子!因为他的出生和存在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一个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杂种!
遭遇苦难或许只是时间很短的事情,但忘记以及平复却需要很久乃至一生。
谈思很长一段时间都做梦,梦里总是他快速消失背影的定格,嵌在梦境里面无法抽取,直到从梦中痛醒,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