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 57 章(1 / 1)
裴頠起床,推开窗户撑起,见外面已经天色大亮,想是旅途困乏,因此便起得晚了一些,早有下人过来伺候毕,便行出房外,见潘岳正在院中与下人植竹,二人行礼见过。见客人出了房,有才过来回早饭已经摆好,潘岳便问潘墨可在。
有才嘻嘻陪笑,道:“老爷昨晚吩咐让小的告诉小公子不要出去,说今日有卖甜瓜的周大要来和他对质,我都已经说了,他已经知道。只是刚才一大早张家娃儿,李家娃儿跑来寻小公子,几个人躲在一起叽叽喳喳,神神秘秘,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小公子便与他们一同跑出去了,还留下话,说他马上便回。”
潘岳听了,也不在意,他小时也甚淘气,自是小童天性,只要不行甚么邪恶之事,他父亲从来都不甚管束,只随他率性而为。潘岳如此长大,如今有了自己的儿子,这套颇有道家‘无为’思想的养育方法便落在下一代身上。因此不再过问,只请裴頠入席。一家用过早饭,刚到厅里饮茶,便听见嘻嘻哈哈之声传来,裴頠抬眼望去,因厅门大开,便一眼看见四、五个红裳绿裳的小娃儿合力抬了个装水的木盆,欢声笑语,跌跌撞撞,水花四溅地抬到院里,也不知道木盆里是什么物事,小童儿身上衣服、头脸之上俱被水溅湿。娃儿们把盆放到地上,便围着木盆蹲在地上观看。其中一个小娃儿离了他们,嘴里喊着‘母亲’,跑进厅来。这小娃儿穿着绿衣裳,蓬着头发,形容可爱,令人不舍错开视线。裴頠早认出他便是昨日在路上河流边遇到学大人垂钓的小童,倒是心下释然,叹道:怪道生得这般模样,原来便是潘岳的公子。只觉小孩生得这样,似乎本应纵溺一些才对。
小童迎头见了潘老夫人、潘岳、母亲都在坐,忙站住行礼见过。杨研听到潘墨呼唤,早已站出,潘墨便牵了母亲,嘻嘻笑着,仰脸问道:“母亲要喝鱼汤吗?”早有下人亦是嘻嘻笑着,在小童们拥族下端了木盆进得厅来,只听水花四响,原来木盆里是一条硕大的鲜活鲤鱼。潘墨便指了盆中活鱼给杨研看,十分得意。
潘岳也只是微微一笑,他这小儿从小聪颖,异于常人。尤善模仿,几乎惟妙惟肖。几个月大还不曾学说话时,每见大人们在一处说话,他便也于一旁十分严肃地发出伊呀之声,仿若交谈。每见潘岳写字,他也于一旁认真执笔乱涂。因潘岳孝顺,常于老母亲身旁亲伺茶水汤药。潘墨也行仿效,常给杨研奉茶端水等事。又每次老祖母说及想喝鲜鱼汤,潘岳便持了钓竿去河中垂钓,钓得鲜鲤奉伺母亲。小儿见过几次,没想到今日也照此行来。只是墨儿并未曾学过垂钓,一味模仿,架式再足也不可能钓起如此肥大鲤鱼,却不知这鱼从何而来。
杨研也正是不解,边理小儿头发边问鱼从何来。
几个小伙伴便七嘴八舌,抢着回答,说了半天,裴頠听出个大概。想是村东的一个王二哥戏弄他们年幼,便跟他们打赌,道是谁能把两桶水挑过河对岸,便把这鱼给谁。小伙伴们没有办法,寻了潘墨过去,这鱼便被他们抬回来了。
裴頠倒是越听越糊涂,只想两桶水想必比这一盆鱼还重得多,四五个小伙伴抬了这盆鱼尚且七倒八歪,却是如何把两桶水挑过河?
谁知杨研听了并不再问,只专心去理小儿头发。裴頠忍不住便问众位小童,他们是如何把水挑过对岸。一个着红裳的胖小童抢着道:“我们只在旁边看着,潘小哥哥站在独木桥上,拿根绳子绑了两桶,一边一个放在河里,他就这么拉过去啦。”一边形容还一边模仿动作,一手作出拉扯动作,一手甩着膀子行走。
潘岳便令潘墨见过裴頠,潘墨行礼,却也认得裴頠,又道:“昨天远客问路,我有回答的。”说完,便缩了脖子,嘟起嘴巴,用非常非常细微的声音道:“是啊,我们这里就是中牟。”又问裴頠有没有听到。裴頠眼见潘墨天真有趣,又刚听他拉浮桶过河,知他聪明,忍不住便想逗他一试,从袖里取出一扇,连着一个晶莹美玉扇坠,又找来一根竹竿,把扇子系上竹竿。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许你爬高,也不许打横竹竿,看你能不能取到。”
潘墨仰头望一望扇子,并不眨眼,也不见如何犹豫,抓过竹竿便跑出去了,跑到院里水井旁,两手互相交替,几下便把竹竿探入井中,顺手把扇子取下。几个小伙伴拍手欢呼。裴頠也不由得暗赞一声:好聪明的娃儿。那潘墨拿到扇子打开看了,把上面诗文吟诵一遍,方跑回来呈与潘岳道:“父亲,是卫夫人的字。”
潘岳看了,有落款印鉴,诗文果然是卫夫人手写。令潘墨谢过。
潘老夫人便是又爱又怜,搂过潘墨责怪道:“一大早便去河边淘气,衣裳也全湿了,生病可怎么办?”虽是责怪,只是神情动作全是宠溺,却是把潘墨搂在怀里爱抚。又对另几个小孩道:“你们也是,也不怕父母责罚。”说这几句,咳嗽了几声,潘岳忙奉过茶,只立在她身后轻轻捶背。潘墨见了,便也忙跑过去给母亲奉茶,又端了坐榻在母亲席后,站上去为母亲捶背。杨研也只笑随他。
老夫人只问裴頠一些京中王戎夫妇身体可好,王衍夫妇怎样等话,裴頠一一答了,道都还健壮。正说着闲话,有才进来报,道是周大赶早来了。潘岳命请,杨研便陪了母亲入内。裴頠倒想看看潘岳怎么处理这件小事,只坐着不动,并不避让。
昨日那蛮汉周大便从院中走来,那几个张家娃儿、李家娃儿本来在院中玩耍,见了周大,都朝他做鬼脸,周大便也朝娃儿瞪眼。走进厅来,见到潘墨,脸上神色更是气忿,眼睛瞪得更大,威吓潘墨。裴頠留心观察潘墨神色,见潘墨嘻笑如常,神色自若,并不显愧疚惧怕。
潘岳便问潘墨与那周大之间可有其事,潘墨一一应了,道都是事实。周大听了,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只想你儿子都认了。潘老爷这回可没得抵赖。那潘墨言语清晰,神色如常,辨道:“我只是问他有无一百个甜瓜,又没说要买他一百个甜瓜,难道他买甜瓜便不许人问么?裴伯父主持修编的国法律典上可没有这一条。”这话虽是狡辩,却也有理,再说潘墨甜美可爱,又认真说话,头头是道,若是换做别人早已不忍心追究怪责。只是这周大损失了钱财,十分心疼,因此只冷冷言道:“令公子都已经承认,便请潘老爷给个说法罢。”
潘岳听墨儿已经直认不讳,便对潘墨道:“你虽不犯律法,只是不该戏弄别人,又诸多狡辩。”
潘墨十分不解,睁圆了眼睛,问道:“为什么小孩不能戏弄成人,成人却可以欺负小孩?”院里玩耍的小孩早已进来,此刻便纷纷指了周大,七嘴八舌说周大平常如何欺负他们,戏弄他们,因此他们才找潘墨来给他们出气,故意戏弄周大。周大涨红了脸,此时又不好发怒,只间或回一句‘胡说八道’,裴頠都开始头痛了,见潘岳倒是不急不躁,只令小儿一个个说来。便想传言说潘岳性情温柔敦良,此刻所见,对这些小儿和这粗人不但不嫌,反而和言劝解,果然十分有耐心。
那着红裳的张家胖娃儿道:“那日周大遗失钱袋被我拾到,我不知是谁的便只守在路边等失主,周大来后见到不但不谢我,反而说短少了银两,诬我偷钱。”
潘岳便问周大是否实情,周大满脸通红,显得心虚,口结道:“本,本来就,就被他偷去银两。”
潘岳再对张家娃儿道:“你捡金不昧,是个乖娃儿,若是被人诬陷,不该被人欺负,应该告官。”此事最明白不过,若是小童见钱眼开,早已取去,又何必苦等失主?周大失而复得,不但不感恩,反而欺负幼童,官府自会明判。因此潘岳又道:“这事东汉也有过相同一例,当时官府是把钱袋判归小孩所有,令那失主一钱未得。”这话有意无意,仿若是说给周大听。
李家娃儿抢过话头,道:“张家娃儿不敢告官,怕挨板子,上次我兄长负重盐,周大负了重瓜,累了同在一棵树荫下靠了树休息,走时便为一块垫肩的狗毛皮毯争执,争执不休,都说是自己垫肩之物,互揪了去报官,那狗毛皮毯本来是我贩盐的兄长所有,已经用了小半年,谁知县令判给周大,还打了我兄长一顿板子。”
潘岳便又问周大是否实情,此时周大倒是镇定,只道:“本来便是我的,县令都判了,他们还想诬赖。”
潘岳略一思忖,便道:“小儿的事都因这群娃儿口中所言平日常被你欺负而起,若要小儿和这些娃儿知错,便要在你们所言中辨个是非曲直,我倒有个主意,我这有车马,可送你回去取来狗毛皮毯,当场与这李家娃儿对质,也可令人心服口服。”
周大便是不耐,摊着两手,粗声道:“县官都判了给我,还待如何?”
潘岳道:“我不过是想法要令娃儿们心服罢了,若能得小儿自己知错,以后改正,我自当加倍赔偿于你。”
周大听了有加倍赔偿,便欢天喜地去了。
这里裴頠方道:“安仁你好耐性。”
潘岳呵呵一笑,便道闲人一个,虚度光阴而已。
裴頠便把这疑问提出,道:“我看那周大不过是想得些赔偿,些许钱财,何不与他去了便罢,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大费周折?”
潘岳听了,神情倒甚严肃,道:“钱财事小,事关小儿清白名节,因此要弄个清楚明白。”
裴頠听了,便微微点头,虽与潘岳不过初交,但有一点他却可以确定,即这潘岳是个十分在意名声,在乎世人评论看法,注重清白的人。
没过多久,周大兴冲冲拿了狗毛皮毯大步而来,扔到厅内。
潘岳便问李家娃儿,是不是这块,李家娃儿答了正是。周大便说,这可是我的。李家娃儿道,这明明是我家的。
潘岳道:“你们都说是这皮毯主人,只问这皮毯便罢。”
潘墨不解,问:“皮毯会说话么?”
潘岳道:“它不说话便只有用刑了。”又令下人过来杖打皮毯。余人便都糊涂,不知潘岳搞的什么名堂。
下人持棍出来,望着皮毯,却也为难,不知怎么下手,只有潘墨‘啊’的一声,明白过来,便指使下人举起狗毛皮毯,挥棍拍打,不过三棍,有灰尘扬起之际,簌簌落下不少亮晶晶的盐粒,落在青石砖上。
那周大见此情形,无可抵赖,惧怕报官,便是认错。狗毛皮毯不要了,赔偿也不要了,在小孩们的嘻笑中狼狈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