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圣旨(1 / 1)
一月之内,帝后同时驾崩,是为国丧,举国缟素,三月食素,一年内不得有任何娱乐活动。
与实物等大的纸人纸马、精美奇巧的纸制宫殿,帝后生前所用的器皿工件、丝帛玉器、珠宝玩物,统统都按制烧了。如今国库不盈,一切从简,绕是如此,送葬的队伍仍是浩浩荡荡的排了一路,喁喁两个时辰仍看不到头尾。
明澜站在背风的城墙上,看那一路的惨白蜿蜒蠕动。略低了凤目,掩住那满目的哀戚。
奕䜣站在她身侧,大手包住她拳头:“不要再想了,这件事,你本也不想的。”
明澜惨笑,不想么?这几天来,她一日日想着,她真的一点也不希望萨克达氏死么?她的内心深处,那深埋的黑暗角落,其实是想着,如果她死了,既全了她对奕宁的爱,也免去了朝堂上的牵制麻烦吧?其实,她也是自私的吧?这样轻松的诱导了一个人的死去,她其实应该要担起这个责任的吧?
不仅是她,明澜清楚知道,是奕宁引着萨克达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明澜在最后的关口,毫不吝啬地推了一把。奕宁可以选择与萨克达氏共享他的秘密,但他天性中的多疑和谨慎令他不敢冒险,不敢拿大清国做赌注,去赌萨克达氏的演技和城府。是,他们都知道,萨克达氏太柔弱,太纯净,她是这个后宫的异数,她本有可能在奕宁的提携下迅速成长起来,但奕宁放弃了。奕宁一直在朝堂上下一盘围棋,任何东西都能够拿来作为棋子,也都随时能够成为弃子。比如他的身体,比如他的额娘。但是萨克达氏,是他棋盘上的帅子,这颗象棋子根本不可能被放到杀机四起的围棋盘上,即使他下的是象棋,她也绝对是他最后考虑牺牲的一枚。在他的心里,必然是输了她,就输了整盘棋。
然而也正是这过分的小心和谨慎,最终导致了她人生的整个悲剧。
胃里似乎灌了水泥,沉沉地往下坠,她默默蜷起身子。又来了,她想,额上冷汗泠泠。
“澜儿?”奕䜣低头,热热的大手扶住她,那烫人的温度透过层层冬衣,熨贴了她的心肺。
“没事,”她摆手强笑,“不过是最近有些食欲不振,这该死的胃便给我找麻烦。”
抬头,却见皇陵的方向远远飞来两只白色的蝴蝶,翩翩然环绕飞舞,嬉戏玩乐,有无声的笑语。
明澜急急拉住奕,指给他看:“你看,你看,这暮冬怎会有蝴蝶求尾?这必然是四哥和芷儿姐姐,是不是?是不是?”话到最后,已有明显的哭音。
奕叹气:“澜儿。”
明澜呜咽:“告诉我是,求你了,告诉我是。”
奕低低的叹:“是,澜儿,你看,那是四哥与皇后来向我们告别来的。”
明澜含泪,望着那对白蝶微笑。她宁愿相信些不切实际的说法,以此来劝慰自己。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背负着各自的责任,既然这样,何不选择相信,令自己活得轻松些?
四哥,姐姐,你们放心的去吧。无论去哪里,能够双宿双飞,都是莫大的幸福。
“澜儿,”奕䜣拉住她的手,双目闪闪,“到淳儿大婚后,我们便抛下这些虚名,你便正式嫁给我,可好?”
明澜惊讶的抬头,含泪望向他:“我们真的可以退么?”经历了这么多,我早已不是那个透明的我,你,还能接受这个灰色的我么?
奕䜣环视一周,得到安公公的确定无人的信号后,方放心抱住了她:“澜儿,我知道,这十年里,你经历了很多,四哥也影响你的很多,你与以前的你大不同了,但是,不管怎样,我一直等着你。八年也好,十年也罢,我会一直帮你护你,直到你不再需要。”
明澜反抱住他,浑身微微颤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澜儿,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南洋北洋的水师已经走在了洋人前头,大小的民办作坊遍布大江南北,各地的军工厂和民用厂也是蒸蒸日上,澜儿,我想,我们肩上的担子,很快就可以交出去了。”
“奴才安德海,恭请皇上圣安!”安德海清晰的唱诺声远远传来,明澜忙擦干了残泪,含笑看着那抹小小的明黄色的身影迈着方步走来,已经带着稳重的气质。
“皇额娘吉祥!”载淳拱手,又向奕䜣点头,“阿玛。”小小的脸上带了克制的亲昵。
明澜微笑,感觉到身上重又充满了力量:“淳儿来找额娘,有什么事情么?”
“皇额娘……”载淳小嘴动了动,眉头轻皱,半晌开口,“如果额娘觉得有一件事,可能在很久以后对自己是有害的,但是在现在的环境下,这个选择却是最好的,那么皇额娘,你会怎么选?”
明澜讶异地挑起半边眉毛,和奕䜣对了个欣慰的温暖眼神,方道:“我们家淳儿长大了!——但凡抉择,总归是难以定论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若是值得的,那么小小牺牲,也便算不得什么,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淳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载淳点点头,冲明澜郑重地一礼:“淳儿谢皇额娘教诲。”又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绢,双手交给了明澜:“这是四伯伯的遗物,四伯伯有言,这物什也许能帮助额娘,也可能会害了阿玛。淳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交由额娘定夺。”
明澜望着那卷既熟悉又陌生的圣旨,竟是不敢伸手去接,奕䜣见状,揽住她双肩,半晌,她方从载淳高举的手中接过那圣旨,展开:
……今国家危难之际,擢胞弟,故皇考道光帝六子奕䜣即位,……此后若朕有子而年弱,仍沿兄终弟及,以匡我大清百年基业……
她缓缓合上圣旨,含泪望向奕䜣:“是四哥的手谕,当时八国联军侵华时仓促写就的,没想到……”没想到,他当时竟已存了如此心思。
到底该怎样?是将这圣旨公之于众,令载淳下诏退位,借着奕䜣登基卷起的狂澜,来通暴风骤雨的改革,还是继续这尴尬的关系,润物无声,一点点发展经济,将君主的权力缩小再缩小?不论如何,对载淳,都是不公平的。
载淳毕竟还小,不能明白明澜与奕䜣间的暗涌,一双大眼睛望望奕䜣,又望望明澜,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疑惑的神色,恭敬地请安行礼,方转身离开了。
落雪无声。
究竟何去何从?明澜与奕䜣两两相望,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