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牡丹春(1 / 1)
明澜悄悄探身查看,见宫人们都在外间候着,无人抬眼注意她的动作,便偷偷坐起,套了鞋下床。几天里头回站直了身子,抻个懒腰,单手拢住快要滑下的狐裘,护着已明显隆起的肚子,踱到窗边,将窗子缓缓推开一条小缝。
瑞雪才止,万物都被强制裹上了厚厚的白色衣衫,好像在为谁默哀。
已经是七九河开的天气了,老天爷却仍执拗的在神州各地撒下一场又一场大雪。好似有意洗清各地的血腥,掩盖战火过处的惨状。
今年的除夕,便这样冷冷清清地悄声滑过了。没有喜庆的鞭炮,只有处处战火,没有大红的福字,只有片片血色。
除夕?明澜一惊,已经出了正月了么?原来,已经三个多月了啊!她失笑,这日子过得,竟然都不再记得时间,只记得,哪一天,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战役。这日子过得,无比迅速又 无比缓慢。有多少次,她恨不得骂出声来,快他妈结束吧!这种日子老娘不想再过!是死是活,快他妈给我个说法吧!
然而每每待心中骂过后,口里又忙不迭地说呸,只怕那个不希望到来的结局真的到来。
三个月了……这场仗,竟然打了三个月了……
法、德各国见讨不到什么便宜,更搞得国内怨声载道,便陆续撤了兵,与大清签订了停战条约,规定了互为最惠国待遇,赔偿战争损失等。
当奕宁询问她关于赔款的看法时,明澜硬邦邦的回答:他们国内多少人,便赔多少两银子!
奕宁惊得目瞪口呆,却不知明澜是想起了八国联军侵华后签订的辛丑条约,那极具讽刺意味的4.5亿两白银。大清4.5亿人口,你便要4.5亿两白银么?那么我便也如此要来!
自然,为了息事宁人,这笔款子数目并不可能开得如此巨大,却也足够让各国肉痛一阵。今后各国想起来,恐怕也不敢再来犯了吧!
三个月了,现在,英军仍在西藏附近与左宗棠的湘军缠斗,西藏当地的喇嘛军虽说与清廷并不亲厚,但总归是自己的地界,也出了极大的力气与英军纠缠。
美国在一月前想趁乱占了台湾岛,却被当地原住民轰了下来,如今日日在南沙群岛附近游弋,也不说走,也不说战,见着便宜便捞,见着水师便躲,活脱一副流氓相。
俄国如他们所料,在开战后半个月趁乱出兵东北,八国联军自此凑齐。
但他们却丝毫没有讨得半分好处,至今仍在大小兴安岭与阿伊□□率领的海军陆战队第二纵队玩着游击战。
想到海军陆战队,明澜心中一痛,不由推了窗,细细望着外面雪挂,下面点点晶莹一闪一闪,似冰雪,似水滴。那是在广东全军覆没的海军陆战队第一纵队。
库尔班,她还记得那三个自信满满的新疆小伙,他隐隐是他们的领头人物,高鼻深目,浅灰的眸子里写满了真诚、坚定和热情。如今,就这么去了么?
当她接到这消息时,大哭不止,亲自捉笔,用毛笔一字一顿的写下一个个生硬的字块:取消该部队番号,授予部队广州英魂的称号。
自此,大清帝国的海军陆战队,从第二纵队编起,第一纵队,永远属于那一千名为了广州,为了大清,流尽自己最后一滴热血的英魂们。
那一千个铭牌,如今只找到579个,另外的铭牌,可能被卷进了海里,可能被埋入了沙中,也可能在灼热的炮火中,融成了一块闪亮的金属。
不管另外的421块铭牌在哪里,他们的英魂,都随着各自的铭牌,安静地睡在了广州的海岸,化做了漫天的波涛,永远守护这个他们深爱,并为之付出了生命的地方。
明澜不愿他们连铭牌都不得一个安宁的归宿,可如今战时,又如何能考虑这些?于是写了封私信,央求奕,将他们的铭牌送至圆明园,挂在松枝上,权当为他们超度。
明澜再次叹气,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湿润。
“妹妹!”皇后的声音带了愠怒,在她身后响起。
听到响动,她身子一缩,忙掩了窗子,装做无辜的模样回首,却被皇后的□□脸吓了一跳,忙讨好地笑:“芷儿姐姐……”
皇后大步抢上,搀了她便往床边扶,嘴里仍旧是每天必念的一段:“妹妹是要做额娘的人了!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也要顾惜着孩子!你身子弱得很,更要小心调理着!”
明澜无奈地陪笑:“姐姐,我省得了!”
皇后仍是不饶,一径絮絮念着:“这三个月来你见天的跑莲岛彭台,就不见你顾惜着自个儿!这不才不小心见了风?现如今连万岁爷也不帮你,令你静养,病不好便不能过问政事,这些你都忘干净了?你肚里的,可是大清未来的天子!”
“牡丹春姐姐!”明澜偏头,如见了救星般,向门边呆立着的牡丹春招手,“怎的今儿个只姐姐一人来?其他三位姐姐呢?”
牡丹春依言进门,按例请了安,才挨着床沿坐了,拉着明澜的手一径瞧个不停。
明澜被她瞧得心里发慌,下意识地抬手摸脸,问:“姐姐在看些什么?明澜脸上可是长了朵花出来?”
牡丹春淡淡一笑,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道:“姐姐给你相了个面,妹妹这胎,一定是个龙子,将来继承大统,必是位英明无比的君主。”
明澜小吃了一惊,掩了口笑:“姐姐平时最谨慎的一个人了,怎的今天夸下这般的海口?”
牡丹春却不答,又一径温言说着话,如同皇后每日必到的嘱咐:“妹妹要时时小心着自个儿的身子。妹妹虽是大才,不拘这些个小节,却也要注意着些,莫要着了道,伤了身子却不值。”
“姐姐为未来的小皇子做了身小衣服,也不知合不合身,如今来先带给妹妹,为妹妹带来些喜气。”
“妹妹身子弱,这女人的头胎可是大事,妹妹万万马虎不得,日日的安胎药可不能省!”
……
明澜一头雾水,任由她拉着自己手说个不停,心知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牡丹春又絮絮嘱咐了几句,方起身告辞了。
明澜愣愣地目送她出门,却也想不通她为何如此,她性子一向外冷内热,怎的今天说的话比以往加起来还多?
雅姑姑按时送来每天的补药,明澜皱眉喝了,只觉眼皮发沉,打了个哈欠,便昏昏睡去,脑中混沌一片,无法再凝神细想牡丹春的怪异举动。
日头西斜时,她突然惊醒坐起,冷汗淋漓,神色惊慌,一迭声叫着:“芷儿姐姐!芷儿姐姐!”见无人应声,便想自行下床,谁料久睡初醒浑身无力,身子一歪,带翻了床边几上搁着的茶碗。
匆匆的脚步声,是皇后带了几位宫女推门进屋查看。见明澜歪在床边,满面急色,吓了一跳,忙问究竟。
明澜不理皇后问话,只拉住她的手,急急发问:“姐姐,牡丹春姐姐呢?”
皇后一怔,支吾着,却不回答。
明澜见她神色,似是明白了一切,复又躺下,平静地问:“急症暴毙么?是太后干的?”
皇后缓缓垂下眼睛,幽幽叹了口气,良久轻拍明澜手背:“妹妹不必自责,牡丹春,她是自愿如此的……”
牡丹春站在檐下,却不急着回自己的园子,抬眼望着银装素裹的园子,目露哀色。
皇后看着明澜喝了药,方出门查看,见她仍在,不由松了口气,却微微拧眉:“牡丹春,你今儿个可是有什么事?”
明澜着了风,日日喝些安神的补药,精神不佳,没有察觉她的异常,她却是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今日她神色有异,定然是有事发生。
牡丹春深吸一口气,一拧身,就着满地的冰雪,向皇后跪下。
皇后吓了一跳,她虽身份品秩比她高上许多,却鲜少受她如此大礼,如今这样平白一跪,倒是蹊跷万分。心里纳罕着,忙俯身拉她起来。
牡丹春挣脱皇后搀扶,伏了身子,低声道:“娘娘,太后老佛爷她,抓了我的家人。”
皇后倒抽了口冷气,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太后抓人,无非是为了威胁她就范,她一个汉家妃子,等级低下,又有什么值得人威胁的地方?最有可能的,便是要她寻隙毒害明澜母子了。
皇后知她定是生了轻生的念头,行为才如此异常,忙软声劝着:“妹妹莫要着急,跟明澜妹妹商量下,兴许还有……”
“皇后娘娘!”牡丹春打断她的劝说,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承蒙娘娘及万岁爷厚爱,牡丹春无以为报,甘愿如此。”
皇后也不再劝,含泪点点头,拉她起身,双目赤红:“妹妹可曾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牡丹春微微转头,望着园内厚厚积雪,松挂上随风轻轻摆动的一块块铭牌,淡然道:“牡丹春长伴我佛多年,早已无欲无求,只请皇后娘娘,替牡丹春看看大清日后的盛世繁华,只盼……莫要再有如此劫难了。”
皇后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明澜却仍静静地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圆瞪,不哭不笑。
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牡丹春,你是早已生无可恋了么?我恨你,你以为不负你的爹娘和姐妹情分,不负忠义,便是两全了么?可是你负了你自己啊!你明明想亲眼看到大清的盛世繁华,想看到这土地上再无杀戮,你明明还有这么多想要做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轻易放弃?我恨你!
明明说着恨她,却仍忍不住想起她温婉微笑的模样,想起她说,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一切随缘随喜,想起她今天嘱咐自己的话,谆谆不倦,巨细无遗,那明明是在交待遗言啊!她为什么没有听出来?!
脸上湿湿的,她抹了一把,是水么?两根手指拈了递出,淡淡地:“姐姐,你的泪。”皇后却哭得更凶,瘦弱的肩膀不停抽动:“妹妹,姐姐知你心里憋屈,可是,你还有孩子呢,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啊!”
明澜猛地坐起,转头向她,歇斯底里:“孩子孩子,姐姐,你们为父母活为孩子活,为家族活为皇上活,可有一日是真正为自己而活?”
一番话说完,她呼呼地喘着粗气,双眼通红地盯着皇后,等待她的回答。皇后愣住,只喃喃道:“妹妹,这是我们的命啊!”
明澜动作忽地定格,良久,她忽地扑在皇后身上,哭号不止,声音嘶哑,仿佛只绝望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