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惊闻（1 / 1）
第二天一早，蓓儿便给明澜梳了个中规中矩的大辫子，扣上了瓜皮帽。清代男子的发型千篇一律，都是又长又细的金钱尾。所谓金钱尾，就是辫梢能从铜钱的钱眼中穿过，以这种标准来看，明澜的辫子粗了不止一点半点，好在英国人不熟悉大清国的发型，她这头稍显另类的辫子，不过是一个不算败笔的败笔罢了。
由于明澜怕水，下船时几乎是安先生一路夹着大呼小叫、手脚僵硬的她，才勉强站上地面，旗舰上留守的船工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叹了一口气，齐齐摇头：“姑娘虽然失忆了，嗓音却还是这么高亢嘹亮啊……”
“堂堂大清国最庞大最高贵的商队，领队却是如此的年轻有为，啧，不知道该说大清国使用人才不拘一格呢，还是？……”远远地，传来一句平平的反问，带着英国人特有的那种彬彬有礼的说话方式，却掩盖不了语气中的嘲讽和嫌恶。明澜在国外待了三年，比见识增长的更快的便是一腔爱国之情。听到这句拿腔拿调的贵族英文，安先生倒是没什么反应，估计还没听懂，明澜却立刻怒目而视。
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后站着一排身着正式皇家礼仪服饰的卫兵，似乎就是来迎接他们的使者了。拜玉兰的好视力所赐，明澜能够清楚地看到少年的长相——他身形高高大大，一副倒三角身材，宽肩长腿，金发碧眼，宝蓝色的眼睛颇有几分贝克汉姆的神韵，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一身贵族的衣饰，剪裁十分得体。虽然还没有完全脱离毛头小子的青涩，却已经足够令寻常女孩看一眼便脸红不已了。
可明澜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不要国内电视上层出不穷的花美男们，就是在德国，号称有着最优秀血统的日耳曼人，个个都有一副金发碧眼，棱角分明的好皮囊，最优秀不敢说，但也算是欧洲相貌俊美之集大成者了。明澜看了三年，早已经产生审美疲劳，对帅哥基本免疫，寻常帅哥落在她的法眼里，也不过只剩“顺眼”二字罢了。因此她面对小帅哥，仍是怒气不减分毫：
“我们大清国人才济济，但无奈出使的国家太多，只好将人才分他个三六九等，上等国用上等人，下等国嘛，就用下等人了！敢问这位绅士，我算是上等人呢，还是下等人呢？”
我泱泱大国，上下伍千年，随便借鉴下先人的智慧就搞死你了，跟我耍嘴皮子？小子，你毛都没褪完吧？
“你！”小帅哥兰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本是奉父亲格雷大公之命前来迎接叶赫商队一行，格雷家族以服侍皇室，为皇室提供一流的生活用品闻名，并以此为招牌开拓了自己的事业，近二十年更是因得黛丝公主，也就是兰斯的生母下嫁，与叶赫家建立贸易关系两件事而名利双收。格雷家族算是地位显赫，然而对叶赫家的商队仍是不敢怠慢。父亲临行前，还曾千叮万嘱，切记不可意气用事：
叶赫商队的货物向来是最上等的，虽然要价昂贵，却是从来不缺买主。若是得罪了贵客，下次商队找了别的买家，损失这一笔买卖事小，英国贵族近十年来均以用中国的瓷器丝绸为荣，特别是叶赫商队带来的货品，更被看为是身份的标志，要是格雷家族失去了与叶赫家族的商业联系，而被误认为可能是经济上出了什么差错，致使家族的其它生意也受到牵连，可就得不偿失了。
格雷大公的忧虑并不是杞人忧天，想那惠征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在与欧洲各国贸易的十几年时间里，他仅仅秘密来英一次，以后便都是由常驻英国的下属代他买卖投资。中英两国相距千里，再灵通的消息传回中国也成了旧闻。但奇的是，无论他投资什么，都稳赚不赔，竟然还能占得先机。本来有几家本来经营不错的工厂，在他撤股后就江河日下，不久便以破产告终，几年下来，整个英伦三岛都视叶赫家为“遥远东方的神秘财神”，无数人跟风投资，久而久之，便成了他青睐了哪个家族，哪个家族便显赫一时，若是他不再投资哪个企业，哪个企业便如过街老鼠，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股东纷纷撤股，迎接这家企业的，便惟有倒闭一途。
但兰斯尚是个半大小子，正是一腔热血不知往哪里用的年纪，他哪里看得到父亲金钱至上，甘愿为“财神”折腰，只觉得要他们高贵的格雷家族对一个黄皮肤的瘦小支那人低头，那简直是一种屈辱，更何况，他们几个年轻人，看到支那人的商品卖得高价，自己家族的货物销量极度缩水，都不甘至极，暗地里称华人为“黄种猪”，鄙视华人至极，却又离不开精致华美的瓷器和丝绸。在他并不怎么复杂的脑袋里，自然是觉得把大清国变成日不落帝国一块新的殖民地最是理想，万幸的是，似乎父辈们跟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这种认知令他窃喜不已。
然而毕竟是年纪轻轻，憋不住心思，看到明澜大呼小叫的下船，毫无绅士风度可言，又加他一直鄙视黄种人，认为在他们面前不必遵循绅士守则——反正他们也不会理解何为绅士。便忍不住出言讽刺，聊发心头憋闷许久的怨气，却没曾想被明澜驳得面子里子全无，要承认明澜是上等人吧，自己实在不甘心，但若要说日不落帝国是下等国，却也是万万不能的，兰斯只得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略显狼狈地维持的应有的风度，语气已经有些恶狠狠地：“哼！大清国的使者果然不同凡响，口齿伶俐得很！”
明澜风度翩翩地微笑道：“过奖过奖！贵国的欢迎词才是别具一格，有修养得很啊！”
安先生微微侧目，低语道：“久闻大小姐洋文了得，此番一见，方知所言不虚！发音如此地道，我这惯与洋人打交道的买办也自愧弗如啊！”明澜不客气地颔首笑纳，点到为止，多说无益。对于回应这半大小子的无聊挑衅，也没什么兴趣了。
兰斯见明澜回了两句后便不再理会他的挑衅，更是脸红得要滴血一般，身后的副使见状，忙出面打圆场，言语恭敬地将明澜一行请入马车，驶向设宴的宫殿。
兰斯愤愤不已，又不敢再违逆父亲的命令，只好委委屈屈地随车回宫。
开宴前父亲格雷大公恭敬有礼地向来宾郑重介绍明澜，再一次轻易点燃了兰斯稍稍平息的怒火。他眼睁睁看着明澜在安先生的指引下很快便进退有度，左右逢源，几位美丽的淑女被她风趣的话语逗得咯咯直笑，扇子左右扑动，如同她们的心一般，恨不能化成彩蝶粘在明澜的身上，竟然完全不在意她的黄皮肤和五短身材。其中更有兰斯仰慕已久的表姐兰妮小姐。他不由想到自己与表姐聊天时，表姐礼貌得体，眼中却隐隐藏着冷淡疏离，此时却目光热切地望着那个瘦小的黄种人！
兰斯的怒火中又添一丝妒火，但碍于父亲的威严，只好暗自压制，并隐隐好奇，明澜究竟凭着什么博得了表姐的欢心？
酒会上绅士贵妇们的欢声笑语，假意逢迎，俱是枯燥无味，此节略过不提。惟有兰斯怨毒的目光如附骨之蛆，多少为明澜在随安先生敷衍一众贵族的过程中增添了一丝乐趣。
“天哪，这孩子的眼神好痴情啊，该不是爱上我了？”酒会过半，明澜手擎一杯鸡尾酒，余光瞥到兰斯仍是不死心地踱到附近来，企图继续用眼神杀死她，明澜不觉有些好笑，便假意向安先生低声发着牢骚，话没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呵，就她这副尊荣？
安先生不由失笑：自己不过是十五岁的年纪，还称别人为孩子？但仍然极配合的回答：“这个在下不知，不过那边的几位小姐已然含情脉脉地注视了‘铭公子’很久了。”
明澜喷：“是含情脉脉地注视了叶赫家的钱很久了吧！”两人呵呵大笑，气氛倒也融洽，可苦了那几位猛抛媚眼的淑女，看到“铭公子”瞄了自己一眼后就与随侍开怀大笑，便以为是自己的仪容有失，于是个个不动声色地摸脸低头，检视一番，没发现有什么纰漏，不由疑惑地看向“铭公子”，却见铭公子笑得更开心了，不由大窘，便都陆续低头匆匆跑开，更有一位撞翻了侍从送上的鸡尾酒，给华丽丽的宴会制造了个不大不小的混乱。
“你！”兰斯看到几个淑女被那个矮小子嘲笑得仪态尽失，而且打翻鸡尾酒的，正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兰妮，不由大为光火，心中早已将开宴前父亲教导他避开铭公子，不要再惹事的话抛在脑后，几步抢到明澜面前，仗着身高优势，低头轻声威胁道：“别看你现在趾高气扬的，等到我们国会通过了对华议案，你以为你们大清国能够敌得过英法联军么？别做梦了！到时候什么丝绸湘绣，瓷器古玩，还不都是我们的！你现在还是想想该怎么讨我们日不落帝国的欢心吧！”
兰斯的声音虽轻，却如夏日旱雷，重重敲击着明澜的耳膜，明澜仰起头，尽力望进身材高挑的兰斯的双眼：“当真？”
兰斯看到明澜一张黄脸霎时血色尽失，显得更加病态羸弱，心里不禁萌生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当然！我父亲平素与议会交好，父亲说，议案通过已是十拿九稳！你们大清，就等着亡国吧！”
在兰斯眼中，无论叶赫家族多么厉害，都不可能挡得住英法联军的攻击，即使事先让叶赫家知晓，也不过只剩转移财产，安排后事的份了。因此这时便毫无顾忌，得意洋洋地将这条重磅消息砸了下去。
明澜惨白着脸注视着兰斯，一时间愤怒、仇恨、震惊以及种种复杂的情感在她的眼中旋转、迸射，兰斯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讶地看着这个平凡的丑小子一瞬间所散发的那种夺人的气势。似乎这小子是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将军，身后有千军万马在咆哮嘶吼，这种气势……他不由得心生怯意。
突然间明澜身边迫人的气场消失的无影无踪，兰斯差点以为刚才是自己的幻觉。她显得十分疲惫，轻声地向兰斯道谢：“多谢你了，若是我叶赫家此次免于战火，他日必定十倍以报！”嗓音低哑，气势消沉，不复刚下船时的飞扬跳脱。
“安先生，走吧！”明澜招呼身边的安先生，不顾主人的热情挽留，提前离席了。贵客黯然离去，其他的人也没了什么玩兴，一场酒会便不欢而散。
格雷大公不明所以，自然不知道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坏了事，以为是哪里触了铭公子的逆鳞，一时间急得团团转，生怕生意上有什么闪失，脚步匆匆地找自己的夫人商量对策去了，根本没顾得上问问兰斯是否知情。
兰斯呆立在当场，耳边仍回荡着明澜沙哑的低语：“十倍以报……十倍以报……”“他”怎么也不反击？“他”是不是给了我什么恶毒的暗示？或者诅咒？“他”当时还说了什么？兰斯抱住头，苦苦回想。慢慢地，他记起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对他说这番话时，似乎身子微微前倾，两人的距离缩短了些，不，是缩短了很多，他似乎回想起“他”靠近他时，他的鼻尖掠过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似乎回想起“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神秘的坚决。
“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兰斯猛地甩了甩头。恩，原以为这丑小子要痛扁自己一顿的，到时他便可借此大肆宣扬支那人野蛮不开化，毫无绅士风度云云，可是，“他”竟然就这么走了？兰斯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一拳挥了个空的失落感，似乎不做点什么便无法排除。
“哗啦！”一排排昂贵的水晶酒杯被兰斯扫落在地，打扫的佣人们吃惊地看着自己一向温和开朗的小主人宣泄着莫名其妙的怒火。
跌坐在美丽晶莹的碎片中间，兰斯心中却愈发感到空洞了，“叶赫那拉，铭澜！”兰斯咬牙切齿地念出“他”的名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让你！……要让那个丑小子怎样呢？兰斯茫然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