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亡羊补牢(1 / 1)
日影西斜,熏醉的阳光穿过斑斑驳驳的杨树,拉出长长的光影。
云梒斜斜歪靠在一张雕花软榻上眯瞪着,身上搭了一张半旧的羊毛薄毯,只将受伤的左臂露在外面,用白绫缠绑着挂在脖子上,一左一右两块夹板将手臂束得动弹不得,虚虚靠在胸前,瘀血凝集,手指有些微肿。
傍晚的阳光将屋子熏得一片金黄,暖暖的。小七不知道又野到哪儿去了,叶祈云还在山上,屋内只留唐晚一人守着,见云翼进来,比出一个禁声的手势。
云翼见儿子像小动物一样蜷缩着身体躺在软榻上,肩膀消瘦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脸颊似乎变得很小很小,眉心微蹙,长睫低垂,嘴角微微肿着,脸上还挂着淡淡的手指印子。云翼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儿,伸手想揉揉儿子搭在额前的头发却被唐晚拦了。
唐晚指指门口,示意去外面聊聊,随即小心翼翼拉开一点点儿门缝,侧着身子过去,云翼只好依样画葫芦,轻手轻脚的出门。
夕阳如金,将院子镀了一层光晕。唐晚向云翼福了一礼方道:“公子身上有伤睡不踏实,一丁点儿异动就醒了,先前他怕你们回来找他,一直撑着不肯上床躺着,这会子刚刚眯了一会儿,云老爷子就别吵他了吧。”
云翼见这姑娘对云梒颇为细心,黑纱覆面看不清容姿,但薄纱之上的一双眉目顾盼清丽,似含着万水千山。心念一动,莫不是我要有儿媳妇了,云梒打小儿不会照顾自己,这姑娘好,懂得心疼人。
“听说是你救了云梒性命,我都还没好好谢你。他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唐晚脸上忽现黯然之色,“都怪我疏忽了,导致公子的膝伤越发沉重了,恐怕真要落下病根儿了。不过请云老爷子放心,我会尽力治好他,若是他肯事事听我安排,一年之内我就有把握根治。”
云翼道:“这有何难?你既是为他好,他要是敢不听我打到他听为止。”
唐晚莞尔,又迟疑道:“有句话不知晚儿当讲不当讲。”云翼挑眉。
“老爷子能不能不要那么频繁地打他?再好的身体总会有掏空的时候,公子肺腑间似有旧疾,膝上亦有旧伤,老爷子总不想留下更多的遗憾吧。再者,即便是身上的伤都能好,老爷子就不怕伤了他的心?”
云翼一震。今天已经是第二个人指责他了,他对云梒真的那么坏吗?
没有人提及的时候从来不想,总是自以为是的对待儿子,从未仔细思索这种方式到底是好是坏。云翼总以为,自己是一直在为云梒考虑的,即使是对儿子有歉疚,也只是对不起云桥一人,此刻细细想来,自己对云梒是否就是真的好呢,抑或如叶祈云所言只是将云梒当作一个即位的工具?
迟疑间,房门开了。
云梒见唐晚和父亲站了落日余晖下畅快地聊天竟然有一丝错觉。那情形太过温暖祥和,难得的安宁,连父亲刀雕斧凿般冷峻严厉的脸颊都显得柔和起来,像是能像所有普通父子一样,累了的时候把头抵在父亲肩上靠一小会儿休憩一下。
云梒侧着头倚着门栏,不想破坏此刻暖暖的气氛,此刻与父亲这般近,又有了一点儿奢望,或者能更靠近一点儿呢?缓缓开口道,“爹,晚姐姐,你们怎么不进来坐着?我刚刚睡着了。”
云翼回头,看不清表情,“还不是怕吵着你休息,省得叶祈云那个老匹夫又说我虐待你。”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又听不出情绪,更不知道师父到底跟父亲说了些什么,空气似乎冷了下来,冷风一吹,脑子就清楚了,云梒习惯性站直了身体,慵懒的气息一扫而光,心内惴惴,赔着小心将父亲请进屋子。
云翼觉得自己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有心留意儿子走路。每当重心压到右腿的时候似乎都使不上劲儿,虽然云梒忍了痛尽量走得稳当些极力掩饰着,但依旧能看出些微的瘸拐来。
心中暗悔,今日怎的一见面就踹了他,当时膝盖似乎在青砖上狠狠磕了一下,自己怎么就没留意到他腿脚不便呢?
云梒请父亲在软榻上歇下了,唐晚瞅见父子二人似乎有话要谈,先行告辞,临别还悠悠看了云梒一眼,那眼神颇有深意尽是担忧保重之色。
呃?什么意思?云翼叹息:“现在连个小丫头都担心我欺负你,我这个当爹的真的有那么失败?”
云梒暗叫“镇定镇定”,依旧忍不住内心发慌,强自定了心神稳了右手斟茶,看着茶水蒸腾上来的薄薄雾气答话道:“爹爹想哪儿去了,父子之间哪里有什么欺负一说呢。”
云翼见儿子单手捧了茶过来,微微觉着别扭。儿子左臂还伤,膝伤也没好利索,自己大摇大摆躺在软榻之上倒叫受伤之人殷勤伺候自己,登时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坐起身子接过茶,竟只有一杯,云翼奇道:“一杯?”
云梒愣了半响方明白过来,父亲是在问他为什么没给自己留一杯,一时疑惑万分。平日里伺候父亲总是万般小心,在军营里更不敢稍有懈怠,递过去的茶水生怕冷了热了不合元帅心意,而且还要递对了时机,一时不慎若是搅扰了父亲和将军们商量作战计划,倒霉的可是身上的皮肉。父亲几时会留意到自己有没有水喝,再说了,父亲几时见过自己喝茶?茶碗、茶杯、茶托、茶具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种受罚的工具,平时见了自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里还有心思品茶?
云梒淡淡笑笑:“儿子不爱喝茶。这个是蜀中峰尖,虽比不得月氏国独道的功夫茶合您心意,但也清香淡雅别有一番风味。”
提及月氏国的功夫茶,父子二人同时想到了月氏国刑室内举茶受罚一事,云翼见儿子不自然地轻抖了一下,心下微微一颤,岔开话题道,“你又不喝茶,你怎么就知道功夫茶合我心意?”
云梒失笑,父亲今天是怎么了,专程来考校我的?“爹爹,您的喜好儿子不敢忘。”
云翼挑眉,“哦?那你说说我都喜欢些什么?”
云梒侧头。
天色已暗,橘色的烛光打在父亲脸上氲出柔和的轮廓,见父亲坐在榻上,费力仰着头跟自己说话,总觉着哪里怪怪的,遂蹲下身子笑道:“爹爹喜欢喝陈年竹叶青,喜欢吃太湖莲藕,喜欢南方的糖醋鱼,喜欢北方的三鲜饺子,汤里面放葱不欢姜,茶就七分烫,酒要五分温,衬里的衣衫喜穿棉的,外面的大氅必须是黑的,暖炕只要三分暖,说是睡得太香了容易让人失去警觉,外出喜马不喜车架,说是马上方为男儿之姿……”
云翼目不转睛注视着,心头像是被巨浪袭过、百般震撼。儿子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让他在云家和十字军那种高强度的训练中还细心留意到这些,一项一项记得分毫不差。
见父亲一直沉默着,云梒方觉自己失态了,说得太顺溜了,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数月不见,也学会在父亲面前这般放肆了,大约是这烛光太过柔媚让人惶惑,赶紧起身垂手恭立,习惯性地张肩拔背,绷紧了双腿,笔直的脊背越发显得清朗隽秀、风姿卓越。
一双手抚上他的肩头,云翼将他按坐在榻上,看着儿子惊疑不定的眼睛,叹息道,“好生坐着吧,如果我不来,你这会儿还好好歇着,也不用在我这老头子面前紧张到坐立不安吧。”
“爹,我……”
云翼摆摆手,阻止了儿子的解释,自行搬了个凳子在软榻旁坐了,凝视半响,突然又长叹一口气,借着昏黄的烛光伸手抚摸儿子脸上淡淡的指痕。看着云梒石化僵掉又不敢稍动的表情,云翼苦笑,“我是毒蛇猛兽吗?”为什么你们每个人见我都如此紧张?
云梒忙道:“儿子……儿子不是紧张,只是……只是不习惯父亲这个样子”,又小声嘀咕,“是儿子受宠若惊了”。
细如蚊蝇的声音依旧钻进云翼耳朵里,见云梒低头不敢看他,云翼心中狠狠一疼。受宠若惊吗?你长着么大我又几时宠过你,或者真如叶祈云所说,我从来都没好好关心过你,一丁点儿的愧疚之情也都能让你受宠若惊。
思虑再三,云翼还是开口问了。
虽然就这样坐着“聊天”也不错,但难道还真能在这里坐到天亮,有些事情既然错了一直逃避也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愿不愿意跟我回云家?”
云梒紧了紧双手。
“这次我不逼你,你只问问你自己的心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云翼依旧高估了自己,竟比面对千军万马之时还要忐忑,多少年了没有这种紧张的感觉了。
云梒低头不语。
手心出汗,黏黏腻腻,“或者这样,摇头不回,点头回”,云翼按住儿子肩头,目光如炬。
云梒突然屈膝,笔挺地跪在地上,也重重砸在云翼心上。
“儿子不孝!”
云翼起身,扭头,摆手,手僵滞在空中停驻着,阻止儿子继续说下去。
选择既已作出,解释也就显得多余,再多的解释也掩盖不住选择的真相。
俯下身子,儿子如烟似水的眼眸晶莹剔透,云翼伸手拉他起来,心头微酸,“别跪着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的时候要护好膝盖,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别事事都自己担着,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别强撑着……”
听着父亲临别赠言般的嘱咐,云梒忽觉心头慌乱,就这样结束了吗?
云翼只觉疲惫,拖着步子往门口迈,冷不防衣襟被儿子拉住。
云梒睁着大眼睛看着父亲,“爹,原谅儿子”。
云翼往前再迈一步。
修长的手指死死拽着下摆的暗纹,抓出道道褶皱,低头,“求您。”
云翼迟疑了一会儿,又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强求你回去吗?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二十多年了,到今天才发现我竟然连你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刚才我一直在想,想了许久,我就想啊,如果我能想出一样你喜欢的东西,就强按了你回去。我也想像你一样滔滔不绝,证明我是个好父亲,可惜啊,居然想不出一样你的喜好。”
见父亲神色黯淡,云梒像小时候一样拽了父亲衣襟下摆,鬼使神差说了句,“那我现在告诉爹也不晚啊。”
云翼苦笑,“还来得及吗?”
在我对你做了那么多残忍的事之后,还能再谈原谅?即使原谅又真的能心无芥蒂?
门关了。
父亲的身影在最后一道缝隙闭合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云梒微微有些失望地蜷缩在床上,一直缩成婴儿在母亲子宫内的身体姿势。
不用再回云家了!
没有想象中的雀跃。只是空荡荡的,心像是被挖了个大洞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父亲以后会怎样,还会再见面吗?
云翼一直没有走远,只是坐着门外的廊子上“赏月观星”。
二十多年来,和云梒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像走马灯一样不停的换着场景。
时光如梭,转眼间那个襁褓中甜甜笑着的婴儿就这般大了,那个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爹爹”的孩子终究是要离开自己了。
细细想来,儿子的离开全是自己一步一步逼出来的,怨不得人。
屋外月色清冷,屋内烛光温馨。
云翼忍不住推门再进去,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静静看一会儿,看看儿子熟睡时的模样,然后把它刻进脑子里。
以后可以时时想着,不愿记忆里总是儿子在鞭子底下辗转隐忍的画面。
云梒脸颊酡红,额头触手滚烫。
云翼心中一惊,儿子大伤初愈,今日又折腾了一整天,伤了手臂,怎么就会以为他没事儿。
心中隐隐又有些怒气,叶祈云口口声声说对云梒好,就是这样放任他一个人在夜里发着高烧吗。
云翼倒是冤枉人了,当晚,叶祈云、唐晚、云棋先后来过,可惜云翼像尊门神一样坐在院子里,谁也不好去打搅。
云翼绞来帕子给儿子敷着,云梒迷迷糊糊睁眼,也顾不得是梦是醒,只管抓了他的手道:“等儿子伤好了就要离开唐门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相见,爹爹多留几日,陪陪儿子好吗?”
目光如水,逡巡恳切。
此时此刻,这唯一的要求又何忍拒绝,或者这本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心中所想,却要当儿子的替他说出来罢了。
“好,我三日后再走。”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不是一个好父亲,从现在开始,我学着做一个好父亲,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