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回(1 / 1)
话说时气渐冷了,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年底,荣宁二府上下皆忙碌不堪,个个疲乏。先是除夕及正月初一,贾母等有诰封者先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便至宁府中开宗祠祭祖。两府上下花团锦簇,语笑喧宴,说不尽的富贵风流。贾母嫌绪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黛玉,湘云,宝琴,宝钗等姊妹赶围棋抹牌作戏。王夫人与凤姐却是不得空,只天天脚下不停地被人请勿吃年酒,家中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便又张灯结彩起来。
至十五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摆了几席酒,,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席,便唤黛玉宝琴湘云坐,宝琴因见这是主席,便不肯就坐,见黛玉湘云两人款款依靠坐了,方才小心在黛玉身旁一席上坐了。贾母便又唤宝玉来,宝玉便在黛玉对面坐下。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岫烟,李纹,李绮,岫烟,迎春,探春,惜春。
一时开戏放赏毕了,贾母便让宝玉斟酒,宝玉忙应了声,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要辞。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她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慢慢至宝钗那一席上,刚斟完宝钗的,宝钗含笑道:“多谢宝兄弟了!”凤姐儿正在东边邢夫人王夫人一席上布菜,此时便笑道:“宝兄弟,别喝冷酒,这冷酒吃下去难发散,仔细手颤,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丹凤眼在他面前的席上一转,一手轻掩朱唇,似笑非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众人听了不由都抿嘴一笑,宝钗只作没听到,只含笑一口将那酒干了。宝玉一笑,复斟岫烟的。
一时上汤上菜后,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丫鬟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她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婶子听何书,李婶子赔笑说:“不拘什么都好。”又问薛姨妈,薛姨妈笑道:“请老太太点出好的说与我们听吧!”
贾母便问:“往日里的书都听遍了,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没有?”那两个女先生儿回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一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
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早有旁边媳妇忙上去推她,道:“这是我们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女先生慌忙站起来,赔笑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凤姐儿也笑道:“怕什么,这古往今来重名重姓的多呢,只管说吧。”贾母也笑道:“正是呢,且快说罢,我们也想听听着‘王熙凤’是如何娶妻的。”说的众人越发大笑起来。
那女先生方又告罪坐下,道:“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见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猜着了,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女先生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倒是我们在这里班门弄斧了。”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也猜着了。”女先生笑道:“是呢。”
贾母笑道:“这些书左右不过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无非是些佳人才子,郞才女貌,一见钟情,最没趣儿。十本里倒有八本是一样的,不过换个年代地界身份名字。可也只能骗骗那些个小门小户没见识的人罢了。先不说别的,单说这素来世宦人家书香门第,向来讲究个门当户对,既为官做宰一辈子了,总有积蓄家底才是,便是告老了也是衣锦还家。远的不说,前年那赵侍郎告老,那排场才是大家子的样子。可这些书里都怪的很,这样大家子里,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上上下下也有几十上百口子,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这成什么体统?说的好的是这官做的清廉如水,两袖清风,不好听的就是小家子气了,你们说是不是?”一面说,一面问李婶和薛姨妈。
李婶便笑道:“正是呢,我们家的已是上不了台面的。可我们家的纹儿绮儿身边伺候的丫鬟媳妇也有四五个呢,虽则艰难些,也不能苦了她们,只如今上京来也打发了好些个留下了,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在身边伺候。远的不说,就是府里姑娘们她们身边伺候的便是实例了,这姑娘小姐们都是金尊玉贵的,如何能只放一个在身边?”
薛姨妈却是脸上颇不自在,因正好看见宝钗她们席上那群整齐侍立在各自姑娘身后的丫头们,黛玉的紫鹃雪雁绿漪,迎春的司棋绣橘,探春侍书翠墨,惜春的入画彩屏,湘云的翠缕并两个史家的丫鬟,李玟李琦也是各两个丫鬟,便是宝琴也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就只宝钗身后只有莺儿并文杏。莺儿倒还罢了,那文杏虽名上是宝钗的丫头,但在薛家不过是个粗实的小丫头,此时站在这一群插金戴银的贴身丫头中总显得瑟缩小气上不得台面。她便不由有尴尬,脸上也只觉一阵发烧,好在屋内烛火虽亮却甚晕黄,众人看不太真,又一心听贾母说话都未注意,她又不好反驳贾母和李婶的话,只好赔笑道:“老太太说的很是。”
贾母叹道:“如今她们几个倒还罢了,伺候的人虽多,但可心的却少,终究不过是过个场罢了。若说真正的豪门列侯人家,哪至于此?我们哪里能比得上人家分毫?非是我卖弄,若说真富贵,你们这么些人里可还没人见过呢。世人都道做官好,可见这做官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何等荣耀,其内里如何,又是那起子没见识,专靠碎嘴编撰的人能知道的?再说既是大家子出身,那夫人必知书识礼,这小姐想来自幼便承庭训,也读书知礼,怎的才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是好是歹,便想起终身大事来。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从四德,从小儿念到大的东西都忘了?小孩儿家的,自以为是佳人,只等良人来把真心终身托付。还有巴巴的送上门去的。也不管人家是否家有亲事,父母长辈是否中意,孝悌礼义皆没了,就是生的再好,也算不得什么佳人,鬼不是鬼,贼不是贼。若遇个好的倒也罢了,若不慎遇上个空有其表的土匪盗贼可待如何?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一嫁便是终身。这一生也就毁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见过不少,可也没听过哪家的大家闺秀是这样的。把大户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这编书的也该掌嘴。快别再说这样的书,她们姐妹小,有时虽也淘气些,却也从不知道这些话的。我也从不许她们听这话的,我虽知道些,也不过是年纪大了,闷了当笑话听而已。”
薛姨妈忙忙地道:“很是呢,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我们虽不才,也从不让孩子听一点这样的杂话。”李婶看她一眼,笑道:“姨太太说很是。”那两女先儿忙道:“是,我们记住了,再不敢说这些书了。”
众人一时都听住了,忽听屋外“嘭!嘭!嘭!”三声巨响,如在耳边,似在心头,唬了众人一跳,众婆子忙道:“外面小厮刚捡了大爆竹来放,趋吉辟邪呢,让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受惊了。”邢夫人等便忙去看贾母并众姐妹,好在众人虽唬了一跳,倒也无妨。黛玉禀气柔弱,初闻巨响只觉心头突突跳,贾母便搂她在怀中安慰,不一时便也好了,又见贾母慈爱,便仍依着撒娇。湘云却还是笑嘻嘻的,悄悄与宝玉咬耳朵道:“等席散了我们放爆竹去吧,我放的可好了。”宝玉忙答应了。宝琴在旁也听见了,只抿嘴一笑,拈了颗松子剥了慢慢吃。探春接了侍书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便只拿着盖碗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拨碗中的茶叶子,间或瞧一眼站在媳妇们中间的赵姨娘和在外厅的贾环。惜春最小,到底有些受惊,便依在迎春身边,将头枕在她肩上,迎春便轻轻拍着她,李玟李琦两个凑在一处悄悄说话。岫烟一时也定了神,却看身旁的宝钗却面色苍白,冷汗直冒,忙道:“宝姐姐!你可是不舒服么?”便欲让人告诉贾母去,宝钗低了头,一手抓着岫烟的手道:“邢妹妹,你别嚷!”岫烟忙答应了,一摸她手,只觉冰冷潮湿,道:“可是受惊了?不若去歇息吧!”宝钗勉强笑道:“小时候放炮仗被吓过一次,不碍的,别搅了老太太高兴。”又悄声让莺儿去寻一丸清心丸来服下,半晌方才好了。好在今日她坐得远,众人都不理论。岫烟虽觉不妥,但看这厅中依旧嬉笑筵宴的众人,恍惚记得宝钗在爆竹声响起之前贾母说话时便脸色又些不对了,不由有些疑惑,没奈何,只得罢了。
凤姐训了外面的媳妇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她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
两个女先生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钢口!”凤姐笑道:“这可不是我夸口,好在我没去说书,要我去说书,只怕你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女先儿笑着站起,故意屈膝福礼道:“那可多谢二奶奶赏了我们一口饭吃了。”众人忍俊不住,又笑软了。贾母笑道:“猴儿猴儿!”凤姐儿又笑道:“老祖宗今日掰谎,却将人家的招牌都拆了,可让我给掰回来了。老祖宗可怎么赏我?”贾母笑道:“瞧瞧,瞧瞧,不过说几句就讨起赏了,也不怕人笑话?可看你可怜的,便赏你一杯酒吃。”又叫宝玉:“给你凤姐姐倒一热杯。”宝玉忙来倒了,凤姐儿接过,一仰而尽,微一福身,笑道:“谢老寿星的赏。”众人又笑了。
女先生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便说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众人便一起听着。
贾母因觉有些寒浸浸的,鸳鸯早觉着了,将一件褐绒绣老松灰鼠袄儿批在贾母身上,道:“三更了,老太太多加件衣裳。”贾母笑着点头。一扫众人,黛玉畏冷,早穿上了件新的挖云鹅黄缂丝绣雪里红梅滚白狐毛边的立领短袄,余者也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候着。
王夫人也新加上件铁锈红掐金暗纹灰鼠短袄,起身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罢,好歹暖和些,姑娘们身子弱,受不得冷气。再说,这二位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如此甚好,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间坐不下。”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又亲香,又暖和。”别人先不说,宝玉一听,拍手笑道:“有趣的很。”说着,便起了席。众丫鬟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
这里贾又有媳妇回说是否要开戏,贾母便嫌吵的慌,笑道:“罢了,只叫咱们园子里的那几个来唱两出就是了。”媳妇听了,答应了出来,忙去传了梨香院的十二个小人过来。贾母便笑道:“薛姨太太和李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们,却比大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葵官再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但只觉音韵悠扬,心动神摇,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众人都赞道:“实在难得。”
待唱毕,便听外面更响了四下,然后那焰火便泼天盖地地放起来,火树银花不夜天,亦不过如是。湘云最爱这个,便邀着宝玉溜出去放去。谁知贾母正好看见,忙拦住,只得罢了。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府中各家亲戚的年酒,不可胜记。这年便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