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12.后继何人(1 / 1)
十天,胳膊还没有多大起色。我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坐在床上叹气、吃糕点;站在院子里叹气、吃糕点;绕着房子走来走去叹气、吃糕点……
胳膊被绑得结结实实吊在脖子上,我走来走去,不能爬高上低,也不能写写画画,糕点也吃腻了,太过无趣。瞅着看门的小丫鬟开小差,我就溜了出去。
这公主当得太憋气了,我想,要不要逃个婚啊。
反正,连公主都当了,索性一闹到底。
我一路直奔最近的虚华门,心中盘算着如何蒙骗那些侍卫,趁机出宫,大不了还可以翻墙。然而快到宫门口时我却踌躇了:就算我真逃出去了,难道还去找花婶?她肯定二话不说立即把我送回来。可若不找花婶,谁来给我买东西吃?这才更是愁人。
只好一路悻悻地走回来。
香溪宫早呆得腻烦,郁棠宫我是抵死不去了,又不好去书院找小鱼,他的新差事正是寸步不离沙净天……一想沙净天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沿着宫墙走,越走越郁闷,不知不觉间,抬头惊起,面前宫阙似曾相识。
却是霓妃那破败院阁。名叫雅晴宫的,既无雅,又无晴。
我轻车熟路,找到小鱼曾领我翻墙之处,翻了进去。
翻进去后又不免感慨,父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将一座皇宫修得宫中又有宫阙,考究至极;竟也可以对自己的妻女疏忽成这样,我一个半残废不会武功的懒丫头都能轻易地翻入她们的休憩之所。
纵使被人利用,那被利用者也都能自嘲:我好歹值此分量!如这般闲抛闲置,才真正叫人心寒。
我想寻那柳树林静坐片刻,待回身时却陡然发现身后立着一个人,那人枯瘦身形,苍白面容,微微颤抖得似乎无风都会自行跌倒,我吓了一跳,认出那竟是文徽公主。
我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忽然却想起自己还穿着春好那套衣服,便放宽心,喜滋滋地按宫女礼仪拜了拜文徽公主,顺口问安。
文徽并不回我的礼,反而微微一笑,开口问:“你便是小星妹妹?”
她声音细软无力,说完一句竟开始咳嗽起来,我却登时大惊,彻底不知所措了,茫然间脱口道:“呀……你咋知道……”
文徽止住咳后,轻声道:“若真是宫女,不见得认得我。便是认得我,也不见得会拜。”
她那副病容病声,语态苍凉,我不由得低头感伤起来。
文徽却仍微笑:“且你又不是头回来了。”
我再次沉不住气问:“呀?你又知道?”
文徽似乎喜欢看我随她所言神情立时变换的模样,笑道:“我记得你的脚步。”
一个人要多孤单,才会去分辨别人的脚步?而身边的人多么少,才能记得所有的脚步?
我不语。
文徽本是倚着一棵树立着,此时却挣扎着要走到我身旁来。我见她那副情态,便上前去扶,真个扶着她时,才发觉只有一条左臂堪用,竟多半是有心无力。
我只好陪笑。文徽也笑:“但凭这条断臂,也知你是那偷看驸马的小公主了。走,去柳树林坐坐吧,余君禹带你去过。”
她说前半句时,我又气又恼,心想我这丑事一定传遍宫内每个角落了;说到后半句时,我却愣了一下。待明白“余君禹”指的是小鱼时,我又不免出神片刻。
两个人不再言语,互相搀扶着缓缓而行,一路各自沉默。直到在那“木凳”坐定,我才问:“姐姐你知道小……余君禹?”
“姐姐”两个字我叫得顺口,文徽却听得怔了半晌。她随即却不着痕迹地优雅微笑,答道:“父皇二次登基之前,宫里知道他的人,只怕比知道你的人多。”
我顿时来了兴致:“呀!他是贪玩出名了么?”
我问完这句话,文徽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也随即恍然:听说父皇曾大肆杀过一批宫人的。他二次登基前?那时宫里的人,大多早已零落成尘。
文徽道:“余君禹那时的确有些贪玩,整日里神出鬼没,疯言疯语。他曾做过元基哥哥的随身侍读,知道不少事情,什么话也敢说。可是雪帝登基时没有杀他,只派他去照料幽禁的皇上。人们都猜他背后根基深厚,查出来他却只是个公公的养子。呵呵,不料后来父皇二次登基,杀了那么多人,竟也没有杀他。”
小鱼竟如此神奇?我瞪大了眼睛。片刻后,我却哈哈笑起来。
文徽皱眉:“你笑什么?”
“这事儿说出来挺神奇,但我觉得小鱼,本就该如此神奇。”
文徽眉尖一挑。她本天生蹙眉,此时更显得愁绪满满。她缓缓地问:“你叫他‘小鱼'?”
她似乎知道我说的是哪两个字,不是“小余”,而是“小鱼”。
我就诧异了:“小鱼怎么了?有什么典故?”
文徽微微一笑:“没什么典故,当年只有元基哥哥能这么叫他,他不许别人这么叫。”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来:“真的么!”那厢文徽说多了话,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连忙伸了左手去帮她捶背顺气。文徽优雅一笑道:“见了你我很开心。”
我感动得要命,连忙也说:“我也高兴!宫里太无聊,以后我们常常说话就好了!嗯,是了,还能叫小鱼来,咱们一起说话。”
文徽眼色黯然。
她呆了片刻,又笑道:“我该回去了,我不愿母妃知道我能走路。”
不愿自己的母亲知道自己能走路?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想问,她却一副不想答的表情,我只好作罢。
回去问小鱼好了,我想着。神一样的小鱼,自然能给我神一样的答案。
送了文徽回去,我心里乐呵呵的,就打道回府。
走过老松的时候,我特意往上面望了望,没有小鱼。
没看到小鱼我也很开心,这是神奇小鱼的地盘啊,他那么维护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地盘,自己知道的秘闻,却都跟我分享了,这不就说明我很重要么!
我乐得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就撞上一个人。
一见那人是白衣皂靴,我先抖了抖。
“胳膊好了么?”柔和的声音响起,天衣无缝的温柔中,掩不住一丝淡漠。
果然是沙净天。
我没好气地说:“骨头断了十天就能好么?亏你是将军都不知道。要是十天就能好,我每隔十天敲断你手臂一次你愿意不?”
我的问话算是很没头没脑,沙净天却悠然道:“你若敲得断,大可以试试。”
这什么语气!分明便是调戏!
我即刻便要发怒,然而想想,他又不和我一起怒,单我一个人怒来怒去,他不是正好看热闹?
想通此节,我转而笑了笑,反调戏:“好呀,赶明儿我问父皇要个大锤子,肯定能敲得断。”
沙净天面无表情,转而望着老松背后的小路:“这路通何方?”
我答:“雅晴宫。”
见他不语,我又补充:“不过不好玩,里面住着病人。你若想练习翻墙,倒可以去看看。”
沙净天举步便要过去。我一想文徽刚回去歇着,他再去闹腾大约不好,便叫住他:“哎,别去。”
沙净天顿住脚步,回头问:“为何?”
我敲着脑袋想理由:“嗯……文徽姐姐刚睡下。”
沙净天眉尖微挑:“你见过了文徽公主?”
我纳闷:“自己姐姐,不能见么?”
沙净天没理会我,自顾自仍向着雅晴宫方向走去,远远传来他一句话:“我不扰她。”
沙净天这么一去,我倒反应过来了:他是一个人啊!一个人啊!他既然一个人去了雅晴宫,那么小鱼是不是就自由了?
我连忙转身,一路狂奔跑向书院。
隔着一道窗,我看见小鱼正跟金石讲话。先生和其他学生早散去了,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居然有说有笑。
我对那个木呆木呆的金石没有好感,大多是因为他是沙净天的侍卫。不过此时见小鱼和他谈笑,倒不那么讨厌他了。我拿左手敲敲窗户,两个人的视线都向我转过来。
小鱼当即向我招手:“快进来,听金石讲打仗的故事。”
一句话把我堵在那儿,我撅嘴道:“不听,爱打仗的人还爱打我。”
金石挠挠脑袋,小鱼扑哧一笑。
小鱼连忙跑出来,想把我拖进学堂去,我偏不去,瞪着金石对小鱼说:“我要和你单独说话,不让他听。”
金石还是挠脑袋,小鱼皱眉道:“哎,金石是个好人……”
“好人也是沙净天的人!”我愤愤道,“我不管,我就只和你说话。”
小鱼笑眯眯的,嘴上却嘲笑我:“你是个什么公主,刚和‘准驸马'死缠烂打过了,又来说只跟我说话,你的‘准驸马'该打翻醋坛杀我灭口了。”嘲笑完毕还仰天长叹,“皇家的人果然是不好招惹的啊……”
我拿左手使劲敲他,他也并不躲,额头上挨了我一个栗暴。我敲过了他,便问:“怎么你们两个能在这儿说话,你们不用跟着沙净天么?”
金石坐在屋里抢着答:“沙将军是大人,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咱们跟着不好。”
我不语,小鱼也不语,给我使个眼色,意思是:看吧,听金石说话好玩吧。
我这下明白问什么都不用回避金石了,这倒是好事。我便笑了,张望着拉了小鱼走进学堂,问道:“这儿有纸笔的吧?余君禹,你赶快把名字写给我看。”
这回轮到小鱼敲脑袋:“我竟没把名字同你说过?”
我笑:“是呀,还不快写给我看!”
小鱼陡然严肃起来:“那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明所以:“我文徽姐姐啊。”
小鱼吓了一跳:“你见她了?”
我满头雾水:“怎么你们都这么问?我的姐姐,我不能见么?”
小鱼几乎把我拎起来:“‘你们'?还有谁也去了?沙将军?”
我点点头。
小鱼立即回头对金石说:“金石你多叫点人去香溪宫,怕要出事。”
然后拉了我的左手,一路狂奔。
我被拉着跑,颠得难受,却不忘问个明白:“谁要出事?”
小鱼头也不回:“你家文徽姐姐。”
我大惊:小鱼怎么知道文徽姐姐出事?又为何让金石带人去香溪宫?
然而到了香溪宫门前,我这点儿惊讶立即被更大的震惊取代,一圈惊恐的宫女太监当中,披头散发的霓妃拖着文徽,举刀架在她颈上,高声狂喊:“徽儿你为何不听娘的话!为何不听!为何不听!”
文徽身子无力,被拖着乱晃如同风吹纱帘。她的眼神飘忽不定,飘向我后却再没有移开。
我不是眼花吧?文徽怎能如此冷静?那眼神中,分明有三分倔强,三分傲然,三分不屑,另一分却模模糊糊,竟好似是……厌倦。
我便要冲上前救人时,那里却陡然生变,只听霓妃哀叫:“徽儿啊,你想要的太多,可是娘的命已经耗不起了……”随即猛然推开文徽,回手一刀刺入自己的心窝。
文徽轻飘飘地倒下,周围的宫人竟没有一个敢上前接她。小鱼在我后面推了一把,便只有我一个,堪堪赶上将她抱住。却不知文徽哪儿来的力气,狠命一挣,撞在我右臂上,便从我怀中挣了出去。
我右臂登时大痛,倒在地上,小鱼忙来看我,那厢却有白影一闪而过,扶住了将要倒落的文徽。
文徽唇角含笑,沙净天依然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