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32.重登凤台(1 / 1)
我最后是蜷缩在椅子上睡的,醒来还是蜷缩在椅子上,只是身上多了条被子。我看看天色,大约到了该去书院的时辰,于是起来找院生服换。床上没有人,沙净天已经走了。
走了好,以后他干脆另找间房睡吧,我的脖子也安全点。这人年纪轻轻就上战场闯荡,杀人无数,大约平日里不扭断几条脖子也是不舒坦的。
玉锦听见动静进来了,帮我换衣服,她今天不开心,把一个幽怨的表情挂在脸上,只在看见我一身吉服如玉米叶子一般皱巴巴挂在身上后,才稍稍缓和。我还没问她怎么回事儿,她就说:“沙将军出征了。”
我一愣,换衣服的动作就一停。玉锦连忙安慰我:“公主您别难过,沙将军那么厉害,肯定能活着回来。况且……”
况且什么?我看着玉锦。玉锦很不好意思瞥了我衣服一眼,小声说:“况且……还好咱家沙将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我大怒,心想:这有什么还好的!你也把脖子拿出来给他掐一次试试?
但终究忍了没和玉锦喊。
玉锦犹自替“咱家沙将军”抱不平:“皇上也真是的,沙将军为了保家卫国,大婚次日便出征,舍小家顾国家,这本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应当昭告三军激发士气,却非得弄得静悄悄的。要不是今日我当值早起,我都错过了呢。”
我问:“他几时走的,如何走的?”
玉锦说:“大约是寅时快到卯时走的,只带了三五个人。据说此次大军早由金副将带着去了靖北大营,只有少部分精锐在皇都北面待命,与沙将军一起走。”
金石原来是金副将。我想到他那愣头愣脑的模样,又想到他前段时间常常带着一小队侍卫“押送”我或是小鱼在各殿阁间转移,还只觉得他顶多是个侍卫长。
玉锦见我思考,误以为我是闷闷地发呆,就唉声叹气地说:“公主您好可怜的,沙将军一走,这么大个院子就剩了您一个主人……不过您也别太伤心,您要是觉得闷了,玉锦陪您散心,咱们上高台转转,拉拉家常,我做糕点给您吃,保证天天不重样的……”
这话说的……沙净天走了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好不容易一个人自由了,本来就不是个怨妇。结果生生被玉锦说得像整年在家闲来无事,又长吁短叹又独上高楼的,天灵盖上还会生出绿苔来,以示没人搭理。
我打断了玉锦的“劝解”:“咱们动作快点儿,如今在宫外,要进宫去书院,路上可得走好久。”
玉锦吐个舌头,不说话了。
自从父皇下旨封花喜做郡主,花喜就成了正式的院生,玉锦做我的陪读,春好就做花喜的陪读。到了学堂后,我看见花喜和春好已经在沙净天那个位置上坐下,我就领着玉锦过去坐在她们旁边。玉锦活泼好奇,很快就和周围的书童们打成一片,那些书童还都挺喜欢逗玉锦玩,尤其喜欢逗她讲成语、打比方,玉锦也不在乎自己说的不好,小嘴巴巴儿地说个不住。我看着玉锦,转头对花喜说:“看这小丫头乐的,咱们好久都没这么乐呵过了。”
花喜笑着瞪我一眼:“都成亲了,还天天想着乐呵。”
这时王小胖带着王小瘦进来了,王小瘦恭恭敬敬地给我和花喜先后行礼,然后就帮他家公子擦拭桌椅,摆放纸笔去了。王小胖站在我面前不走,神色暧昧,忽然开口:“二舅问你,沙将军为何没来书院,是否是洞房之后……体力不济?”
周围几个书童和公子闻言嗤嗤地笑,花喜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玉锦和春好也瞪起眼扫视四周。那边王小瘦听见了,赶忙过来鞠躬赔罪,一面想拉他家公子回座位。
我白了王小胖一眼:“沙将军体力济得很,一早就起来出征去了!”
王小胖闻言,捂着肚子大笑,周围围观的公子书童们也都跟着笑。王小瘦脸“刷”地绿了。
我任他们笑,预备不当回事儿,那边花喜却不紧不慢地起身,不紧不慢地出手——“啪!”
给了王小胖一个耳光。
原本喧闹的学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有些震撼——王宰相家的二公子向来在学堂称王称霸,那新封的郡主,连名号都没有,就打了人家一巴掌?
王小胖吓懵了,连王小瘦也被这一巴掌镇住,愣在那儿。花喜盯着王小胖说:“你爹见我尚要敬三分,我见公主亦要敬三分,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拿公主和驸马取笑,很好玩是不是?你若再有下次,我便不是打你耳光这么简单。你不信,尽管再笑一声试试!”
花喜的话光听内容,对于王小胖并非绝对具有威胁性,只是配着花喜的声势和气场,我顿时觉得,王小胖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当着花喜的面取笑我了。
“怎么回事?怎的都不落座?”门口有个先生进来,说话语调软软糯糯,眼睛瞪起来如同一对铃铛,却尽透出些无辜的光芒来——看上去的确很像个教算术的人。这怕就是秦先生了,他这话一说,王小胖忽然捂着脸坐回座位,拿出书本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再也不回头看我们一眼。
那说话如同嚼糯米的秦先生很纳闷:往常学堂上最捣蛋的王二公子,今日竟成了最乖的一个了?
他随即咧嘴一笑,点了王小胖起来念书。
“十日后又是吉日,就举行我的凤台之礼。”散学后,我和花喜一路往外走,花喜说。
我点头:“那挺好啊,衣服什么的,都备好了?”
花喜说:“备好了,我到时候也得戴八斤的头冠了。”
我就笑:“那东西特费事儿,你最后临走前再戴,否则脖子疼。”
玉锦插嘴:“郡主的头冠不是八斤,郡主的头冠至少也是九斤呢。花总管这回可比公主去年辛苦呀。”
花喜笑了笑,又说:“日后我就住郁棠宫了,皇上赐郁棠宫给我做寝宫,我出嫁前就住那儿。”
“那很好嘛,省的再搬。”我也笑,“哎呀,你以后也要叫父皇的。”
“叫皇上叫惯了,反正是义女,封的又是郡主,你那‘父皇'还是你自个儿叫去吧,啊。”花喜拍拍我脑袋。
“好,那你就还叫皇上吧,‘皇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你嫁出去?”我捉着她的衣袖问。
其实我知道这会儿跟她讲成亲不大好,但沙净天昨晚那个表现吓到我了,我知道他们之间并不像表现出来这么淡,所以存心想探探她的口风,看她是否还对沙净天种种事那么耿耿于怀。花喜听我问,神色如常,只是摇摇头:“这他没说,大约也快了吧,我尚比你大两岁呢,也该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我看着花喜,真的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当初那种萎靡焦躁的情态了。
花喜笑了:“哎我说,反正沙净天不在,你还要去书院,不如你别回骊居了,就陪我住在郁棠宫吧。住在外面,来回跑也麻烦。”
这主意不错啊!我立时把发散开去的思绪收回来,欢喜地说:“好啊,咱们去跟父皇说一声,他应该能答应。”
花喜拉着蹦蹦跳跳的我:“看把你急得,这事儿他肯定不会拦了,□□好去说就行。”
我终于找回了久违的乐呵感。
我在郁棠宫,仍住当初沙净天分给我的那小房子。花喜就搬来我隔间的大房住。我们两个睡前玩玩聊聊,早上同去学堂,过得悠闲,又仿佛回到了最初入宫时的小日子。
其间父皇派人来问我,要不要将骊居的名字换了,换做“天星宫”,取我与沙净天名字各一个字,以示这是我们两个的宅邸。我推掉了,改名字这事儿太麻烦,何况骊居说出去大家都知道,“天星宫”却完全没了这样的知名度。
但又不忍驳了父皇的面子,我对派来的小公公说:“你去回皇上,就说宫名不改了,把主殿阁改称‘天星殿'就成。”
反正主殿阁最后方是寝房,叫个“天星殿”也算合适。
有了自己命名的地方,那骊居仿佛更像家了。我便想着,若能把小鱼、花喜、春好、玉锦、金石等人的名字都融在这骊居中就好了,就仿佛他们都陪着我一般。
于是便拉住那小公公,花了半个时辰,把那赏月的高阁改作“星花阁”,把书斋改做“星玉斋”,把两个厢房分别改称“金星居”和“春星居”。想了半晌,想得我眼冒金星,总觉得小鱼和我的名字不好合,合起来只能让人想起“鱼腥草”之类的东西。又过了半个时辰,我才想起,小鱼是有个大名的,有“余君禹”三个字可以用,于是把会客的茶室改称“君星堂”。
那小公公被我拉着写了这许多名字,累得够呛,终于到了能走时,大松了口气。
我也大松了口气:这下再回骊居去,就不会觉得是陌生地方了吧?
悠闲地等到了第十天上,花喜的凤台仪式,又是一番忙乱。
父皇这回命针房制的礼服比我的那件略简单些,但也是层层包裹,镶金缀银,花喜穿在身上,足足胖了两圈。她低头打量下自己,就皱眉:“小星啊,想当年也没觉得你穿上有多圆,为何我穿了就成了个桶呢?”
我笑得直不起腰来,指挥玉锦又把个钉满翡翠的腰带给她系上。
春好第二次送人登凤台,已经不紧张了,扶着花喜稳稳当当上銮舆,也没有笑场。倒是玉锦,因为之前做引领喜娘很失败,留下了阴影,扶我上个銮舆手都剧烈颤抖。我把她手捏捏,小声说:“别怕,今天没有柱子也没有墙,不会撞的。”
玉锦快哭了。
我赶忙缩回銮舆好好呆着,让玉锦去自行调整。
花喜和父皇的銮舆在前,我的銮舆在后,透过薄纱,能看到两边的大臣们各列作两队,文武相间,以各自的步调走着。
当初黑白两个张嬷嬷给我讲礼仪的时候就讲过不同官职的人走不同的步子,这些正式的步子只在皇族大型典礼上才会用到,一旦用起来,却如此有趣!直到下銮舆上高台,一路我都盯着他们看:一群人体态各异,各走各的步子,时而撞在一起,还要故作镇定地化解开去,聚在一起就相当壮观了,仿佛到了狩猎园林一般。头先我登凤台的时候,只顾着发散思维感慨,没注意这么一副众生百态的情形,此时恰好,补了一个大饱眼福。
越看,就越觉得登凤台这事儿,和人生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各色人等,学着某些个禽兽的姿态,走在拥挤的路上。
高台还是那么大的风。我远远望向父皇,父皇只定定地望着花喜,花喜接过籍册时眼神飘忽,不知道望着谁。
花喜,时至今日,高台俯瞰,你也是皇族的人了,你可有我当初那么浓烈的感慨,你可有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