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曲有‘误’(1 / 1)
旁边自有人将剑呈上。
场中诸人皆是知道秦末渊威名。他少年成名,年纪轻轻就跻身天机门一流高手,在沙场上所向披靡,兰图人对他闻风丧胆,称他为玉阎王。但这些众人都只是耳闻。莫说看他舞剑,即使是平日里,这位沉稳持重的秦王殿下连剑都不佩的。
他素来不苟言笑,为人低调严肃,诸人即使心中期翼万分,在秦末渊面前,却连笑都是压着声音的。
小仲呈上的是一把乌黑发亮的长剑。
一看这剑,众人便知秦末渊剑术不凡!
玄黑的剑鞘毫无任何装饰,连身后侍卫的佩剑都比它华丽。然而这把剑出奇的长,不仅长,剑身比一般剑的要窄。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地方,每一寸都是只为了杀人而锻造。
正如此,这把剑看起来犀利而又冷漠。
只有在沙场上拭敌无数以血饮剑的人才会用这样的剑。
秦末渊缓缓将剑拔出,场中便再也无任何声音。
那寒玄的色泽,森冷的光芒,噌的一身弹出剑鞘,在场中的火光中划过一道幽光,缓缓归于平静。
这把剑比众人想象中还要简单,却比众人想象中还要细,还要薄,仿佛一片冰峰,泛着幽冷的光泽,柔韧的不可思议。
司行云本含着一抹淡淡的笑,然而此刻,他的嘴角再也弯不住,缓缓坐直了身子。
乌衣长剑,烈火如跳,秦末渊立在月下。
这一刻的画面是如此静谧绝美,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去直视他的容颜。
秦末渊手腕一动,那悠然还摇曳的长剑瞬间变的笔挺。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本该只为杀人而出。但此刻,舞剑的人和舞剑的剑,已经融为一体。
秦末渊朝苏樱淡淡的回头,苏樱会意,抬腕。
一声清音似破空而出,将场中诡异安静的气息打破。
众人以为在这种状况下,苏樱定要弹奏一曲荡气回肠的《杀破狼》或者《将军行》。岂料她手下委婉曲折,弹了一曲哀思切切的《清平乐》。那曲子悠扬而婉转,声声如诉如泣,如歌如吟……若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想不到在这样的曲调下,要如何舞出这把惊世骇俗的破云剑。
然而大将军秦末渊单手持剑,修长的身型在风中巍然不动,只是微微抬着头,看着天际的皎皎明月。
他在等,和他的剑一起等着苏樱的音乐奏到他想要的点,等着苏樱手中的玄和他手中的剑心意相通。
苏樱回手音转,依旧不急不缓。
她琴音仿佛闺阁中的秀女述说对春日的渴望,对落花的哀愁。
换了场中任何一个来舞的话,定然以为苏樱在故意耍人。
然而在音落至最底沉的刹那……秦末渊手起,身回,掌中长剑洒过一道凌光,折腰而转。
他的动作优美大气,舒展流畅,不急不缓,如追风,如祭月,如吟一首诗,如绘一幅画。
他的剑式并不繁复,但他随意舞来,每一个动作都饱含了不可思议的力道和让人匪夷所思的美感。
他回身转腰,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魂,每一个弧度,每一次挥洒都和他修长的身影配合的相得益彰。
他抬手轻盈,手腕利落,你以为他要轻盈的时候,偏偏就那么一刹那挥袖如云,剑势如水,身姿柔韧有力,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翩然回旋。
然而不过那顷刻的功夫,风动云动,他一派清风徐来又如如皓月回光,回腰后倾,长剑如一把情人的手,向身后的刺去……
苏樱抚琴而坐,就在他身后!
他的剑虽然慢,他的招式虽平淡,但每一下,司行云都在考虑如果他从这个方向袭来,他该如何应对。
没有招式,任何一手一回都是杀招。
然而思索的结果是肯定的:没有答案!
真正的高手早已脱离了剑式的拘谨,所谓的汪洋莫大于海,便是这个意思。
高手相拼,拼的已经是内力和心智,拼的是胆识和耐力。
所以司行云知道,只有那把剑真正指向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反应。
的确,只有他剑下之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他剑式的可怕!
苏樱的眼中,他的长剑如迅猛的雷霆,不偏不斜朝自己的左眼飞来……没有错,那目标感如此明确。
苏樱心惊,手下却忍住没拨琴弦。那剑仿佛到了眼前,却忽的不见,只有秦末渊含着一抹浅笑的从她琴前略过的俊容。
刹那间,他身若翩虹,游曳凝光,舞到了旁边。
他绝对是故意的!苏樱心中怒道。她手下发抖,心中发怒,此时也不管章法,乱拨一调。
众人眼中他长剑飘摇,美妙不可言喻,谁也不知苏樱方才的惊悚。
司行云手握杯盏,嘭的一轻声,一方绝好的宋窑玉脂杯竟生生碎在他手中。
众人本来觉得这样的曲调根本不适合舞剑,如今看的目不转睛,又叹道:舞剑定要配这样的婉转悠扬的清音才能发挥的淋漓尽致。
岂料这时,场中玄乐曲风一变,竟然变的欢快明朗。
苏樱也不管秦末渊如今如何发挥,只顾自己轻弹拨弄。
她偏着头,像独坐花园中的邻家女儿,此情此景,李白的《月下独酌》脱口而出。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
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
行乐须及春。
她朗声吟来,诗意袅娜,意境悠闲,手下琴玄倾动,落声轻盈而豁达。
琴声一变,场中秦末渊已经身若游龙,霍如射日。翩然旋起,矫如天龙, 来势雷霆,收挥影动。
只见剑影飘洒如江海凌光,那舞剑之人剑动四方,墨色的身影如一片玄云盘旋,迅如闪电,疾如流星。
苏樱被他精妙的剑术吸引,指下忍不住和着他的步伐,大玄小玄拨弄弹挑。
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欢乐。
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间。
苏樱一首终了,手刚挑起最后一个音节,秦末渊已经回旋,转身,站稳。
诤的一声,收剑入鞘。
他们配合的天衣无缝。
苏樱双手仍隔在琴上,心中的震荡久久回旋。
场中寂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司行云首先击掌,朗声赞道:恍若蛟龙,迅如行风,山石失色,天地激昂。秦兄剑是好剑,苏樱姑娘的琴也是好琴。
有一人说道:剑气如虹,琴声清扬,苏樱姑娘是诗也是好诗。
说话的人是陆子蹇,作为秦末渊的军师,南疆军中郎将,陆子蹇位列秦末渊下手第一席。对于自家少主的剑法,他也是的自豪不已。
苏樱茫茫然什么也没听到,却见秦末渊徐徐转身,朝她看来。
他气血微漾,看着苏樱的眸子却热烈真挚。
欧阳九大步走到堂中,掀起衣袍单膝而跪。
今日一见姑娘和殿下舞剑琴曲相投,如影随形,方知欧阳方才错的厉害。一味想推陈出新而忘了琴曲舞者的本意,请容欧阳一拜!
这个音乐痴欧阳九,就这么朝着苏樱磕头下去。
苏樱忙忙站起:苏樱不敢当!欧阳先生请起。
她一摆手,秦末渊便立刻发现,她的纤纤玉指,指尖一片殷红。
你怎如此不小心!他一步冲过去将苏樱的手握在掌中。
苏樱白皙的指尖嫩若青葱,她方才忘情弹奏,竟没有注意这点。苏樱这才感觉到疼痛。
她顾不上自己的手,对欧阳九道:欧阳先生莫要如此大礼,苏樱音律浅薄,万不敢当。只是殿下配合的好,侥幸而已。
欧阳九这才从地上起身,道:自古以琴通心,以琴言性,苏樱姑娘今日表现如今绝佳,实在是让欧阳大开眼界。
他越是崇拜,苏樱心中越是汗颜。
古往今来,音乐艺术方面本就没有绝对的好坏对错,只要是含着真情实意的东西,都能动人。若论音乐造诣的高深,苏樱哪能和他相提并论,但这些道理她此刻如何能一次说给欧阳九听。
他们两个在这里谦和,秦末渊握住她的手,对着遥坐于上位的司行云道:翼之,天色不早,我们散了吧,苏樱姑娘手上受伤,必要先行医治。
司行云漠然立于上席,脸上看不出是何神情。
梅轩躬身轻轻提点,他方才笑道:如此,就如秦兄所言。
欧阳九看到苏樱的伤,惊道:定要快些医治,可不能留遗症。对于音乐狂欧阳九来说,乐者的指就是他的生命,自然精贵的很。
苏樱没觉得自己手指头上流了点血有何大呼小叫,秦末渊道:回屋去,给你包扎上药。
一群人有人来恭维,有人来凑热闹,又有人故意想站在秦王殿下身边感受下殿下的神威,苏樱被闹的头脑哄哄,秦末渊将她拦腰一抱,朝远处那个人道:如此,末渊先走。
苏樱这一慌乱下,还没忘记和欧阳九方才说的话。
九先生,我神织门……秦末渊施然一笑,将她往怀里抱紧。
靠在秦末渊胸前,苏樱远远的听欧阳九应道:姑娘放心,欧阳一定准时赴约。
看着两人大步离去,一群人有惊疑,有羡慕,有嫉妒,皆留在原地唏嘘不已,欧阳九心头雀跃,心道:何止是四月十八,恐怕以后我天天都要拜访你神织门。
他此生唯音乐为乐,什么天地君亲,都没有一段美妙的乐曲来的重要,如今看到苏樱,他仿佛找到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突破口,焉能轻易放弃。他乐呵呵的回头,霍然看到一脸阴沉站于上位的司行云。
这位主儿,此刻脸色差的吓人。
方才人群慌乱间,他压根都没看到苏樱……她就被秦末渊抱走。他想去看,却不能动,想去握住她的手,却终只能独坐这高台……
他立于人群之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那个女子却不是他所能靠近一分。
而看到她倦在秦末渊怀中,他的心犹如被一根毒刺扎入一般,让他脑子里都翻江倒海的疼痛。
收目看着欧阳九,司行云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浅笑,悠然对着欧阳九道:九先生,孤也告辞!我们后会有期。
欧阳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何,在这个如同孔雀般骄傲的西汉王身上,总能看到一抹萦绕不去的孤独。
愈是喧嚣,愈是孤寂。
苏樱张着十指不敢碰到他的衣襟,微仰着脸,屋檐和宫灯在她的视线中不断后退……身后众人的唏嘘喧闹也渐渐隔绝。
她回过神,突然道:殿下放我下来,苏樱只是伤了手,不敢有劳殿下。
秦末渊并不放手,继续大步行去。
怎么,可是羞怯?苏樱姑娘方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戏弄渊,如今竟不敢靠在秦末渊的怀里吗?
苏樱怒道:若不是苏樱被殿下舞出的剑吓到,又怎会一时失控变了曲调。
即使是故意耍他,也是他有错在先。
只觉得秦末渊胸腔雄厚震动,他笑道:苏樱姑娘原来也知道,秦末渊舞的是剑而不是红绫!你可知我的剑从来只在一个时候出鞘,今日,已算破例。
苏樱好奇道:什么时候?
檐下宫灯摇曳,月明如昔,映的他眉目清俊,俨雅如神。
杀人的时候!
苏樱被这句话说的莫名其妙有些森冷,她靠在他怀里浑身僵硬,如今更是全身都紧绷起来。
他见不说话,便也不说。抬眼间,苏樱暂住的居室便在眼前。
去请大夫,苏樱姑娘受了伤。
两个丫头一听秦末渊吩咐忙退了下去,只留浅绿一个人在屋中侍候。
秦末渊大步行来,在屋中巡视一番,苏樱赶紧道:放我下来。
秦末渊只是一笑,不理会她的话,将她抱着放在屋中的软榻上。
离了他的怀抱,苏樱明显松了一口气,然而她转过脸,看到了软榻后的屏风,白日的一幕赫然涌上脑海,再回转身的时候,她已经脸若红云。
秦末渊目中含着笑意,显然是知道苏樱脸红为那般。
浅绿移过一盏明灯放在几案,便预悄然退下,苏樱看着小丫头要出了屋子,忙道:你留在这儿……给我上药!
秦末渊却一挥手让小丫头出去,屋里,只剩了苏樱和秦末渊。
他如此霸道,偏偏浅绿就只听他的吩咐,苏樱满心不是滋味。
他身微往前倾,注视着苏樱,缓缓说道:怎么,姑娘是担心渊对姑娘做出什么事吗?
苏樱被他眼中的笑意弄的如坠云雾,他今晚便一直如此怪异,怪异的温柔,怪异的暧昧。
她喃喃的道:殿下自是不会!
她的手仍然淌着血迹,秦末渊突然将它轻轻握住。他的动作如此迅疾,苏樱闪也无法闪,便被他的大手包围。
怎如此大意,受伤了便停住不弹便是。
他的温柔让苏樱惶恐,一如她今晚一直看不透他的言语一般。
她用力的将手从他掌中抽回,即使是碰到伤口也在所不惜。苏樱低着头淡淡的道:秦王殿下,如今,这屋里没有旁人,您不用再演给谁看了。
她拧着眉手有些发抖,秦末渊再欲上前,苏樱便已经下意识缩在一旁,避开他的手。
他从未对别人如此上心过,而她……
姑娘何以肯定渊是假意?他紧紧的盯着她。
苏樱淡淡的道:苏樱并没有糊涂,殿下您这样做,绝不会无的放矢……就如您今日派人盯着我一样。那送饭的小丫头告诉她秦王派人在屋外监视她,她本还不信,可她耐着性子在屋中潜伏了半日……果然。
秦末渊霍然站起身子,默然踱了两步。
渊如此做,不过是不想姑娘再出什么意外!
苏樱还以为他又会说是为了裴夕,她苦苦一笑:那苏樱先行谢过殿下这几日的照拂,不过您往后不用如此费心,裴夕来之前,我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
秦末渊远远站在软榻前,看着她防备又冷漠的模样。他抱着她回到这屋里的时候,一切本都好好的,怎么现在他和她又犹如一个陌生人一般呢。
他目光所及,面若红霞,目若星辰……他的目光停在苏樱的唇上,一股莫名的火光一涌而出。
还是因为那人?
若姑娘真的能让秦末渊放心,那么我很想知道……他突然欺身靠近。
苏樱眼中慌乱,往后闪离半分。
她越是防备,他越是心烦,他出手捏着她的精致的下巴,苏樱姑娘口中的伤,今晚可已经大好?
该死的是,其实他想问今晚谁吻了她?
苏樱避无可避,倔强的瞪着他。
这点,我好像无需和殿下交代什么吧!
秦末渊满心的怒火和酸意,然而苏樱这句话一出,却将他满心的火和话沉沉的闷在心头,无处发泄又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目寒如冰,苏樱却毫不畏惧的回瞪着他。
门外的人声恍惚传来,秦末渊终放了手。
一人朗声道:这里可是神织门苏樱姑娘的居室?
秦末渊转头,一个挺拔的少年大步走来,停在屋前。苏樱看的真切,是三哥哥。
何事?
少年道:奉汉王殿下的吩咐,将治愈外伤的药物送来。
他低着头双手将瓷瓶递上。
此药名凝雪,由天山雪莲和琵琶凝露炼制而成,对于肌肤外伤疗效甚奇。
秦末渊接过,淡淡的道:翼之有心了。末渊代苏樱姑娘谢过汉王殿下。
莫如云立在门口,犹如一杆标枪般笔直。
如今她深深知道,对司行云越是生疏,越是能消除秦末渊对他的怀疑。苏樱起身跪于庭中,神织门苏樱谢过汉王殿下赐药!
莫如云平静的道:姑娘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在下告辞!
说完,他朝秦末渊行一大礼便转身离去,动作如来时一样敏捷迅速。
秦末渊看着仍未起身的苏樱,将那药搁在几案,淡淡的道:大夫一会儿便来,末渊就不便久留了。
他大步走出去,听苏樱恭敬的说道:苏樱恭送秦王殿下!
这声秦王殿下叫的他心中出奇的沉闷,他从不自称本王或者为孤,更不喜欢别人称他为王爷,但苏樱这一句恭顺而疏远的话,让他几乎要发狂。
他疾步穿过回廊,这条路这么长,但他方才抱着苏樱走过却感觉那么短,片刻就到。
巧莺带着大夫来的时候,苏樱刚刚从地上起身。
丫头在屋里转目一看,没有看到秦末渊觉得有些奇异。
苏樱将众人的心思看在眼里,心里叹道:如今不过刚刚到上京,便已生出如此风波,她该要好好想想自己如今到底在想什么。
大夫将莫如云送来的药膏细细打量,叹道:西汉府物产丰饶,这药更是奇品!
将药膏涂在她的指尖包扎好伤口,遣了众人退去,苏樱一个人抱膝坐在床头。
如今的态势很明显,司行云和秦末渊在互相较量。为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她现在已经知道秦末渊对她和司行云的关系已经产生了怀疑。
苏樱疲惫的靠在床头,他们每个人都在演戏,司行云扮演着西汉王殿下来到上京,秦末渊扮演着审判者觉得事有蹊跷,而她,如今就是他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他认为可疑的突破口。
抚着着自己的唇,司行云的气息仍在,秦末渊腕上力道仍存……
这两个男人都闯进了她的内心,他们孤傲,高高在上,遥远而神秘。
一个在流云谷的时候她便不能看清的司行云,一个是曾经山盟海誓而如今如陌生人一般的秦末渊,夹在他们中间,她到底该怎么办?
她的心很小,很平淡,那么,就让她退出这两个人的争斗。
苏樱,只是神织门的苏樱,来到上京,为了神织门而战!
苏樱和衣睡着,却突然被一道炽烈的目光惊醒。
苏丫头!
裴夕满面风尘的脸颊映入她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