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宵炼(1 / 1)
御冷城门风素来严厉。老城主去世,城内停铸七日,不售一剑。
七日后,一切照旧。
每年夏末是御冷城未到试炼阶段弟子进行武艺考教的日子,而昨日在考教中胜出的四名弟子,会在今日得到楚梦澜的亲自指点。
试剑堂中,四名弟子早已等候在侧,眼里有按捺不住的兴奋之色。那样青涩鲜活的模样,眼里燃烧着为梦想不顾一切的激情,让他回忆起自己成为铸剑师的大典上,心中灼热的激情。
楚梦澜的目光投向四人,除了毓珊之外,其余三名弟子都曾受过他的指点,那眉目清秀的女孩,似乎因为第一次来试剑堂的缘故,微低着头,不敢看他。
“毓珊!”他开口,“昨日你那一招‘烟水茫茫’用得非常好!”
“多谢城主夸赞!”她轻声答道。
“你的剑法开合有度,只是略有凝滞之感,所以在与人对战之时容易耗费内力。我现在传你一套‘碧滔剑法’,每日练上一遍,助你调息运气,若能领悟这套剑法,对你剑法整体提高有所助益。”
“是!”她点头。
楚梦澜抽出佩剑,仿佛银色的海面上轻笼着白色的月光,有一种清远辽阔的美丽。他的动作很慢,缓缓讲解着招式的要诀,却自有一种风华气度,流光如水,似乎真有碧滔在厅内随风起伏。
一套剑法演练完,他对毓珊道:“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有了!”
“好,那么你练一遍让我看看!”
她微微一笑,让他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海波横流”,“月满江天”一招招如行云流水一般使出,毓珊的剑轻薄精致,使出这一套剑法煞是好看,“白露横江”过后应该收招,可她的剑势一转,抖动剑锋化为十五朵剑花,如梅花初绽,破苞而出,芳芯吐蕊,知晓春意初至,带着一点不甘与痛楚,绚烂耀目。
他近乎痴了一般的盯着她手中的剑,脱口而出:“梅破知春!”
“城主!”三名弟子惊呼,纵身而上,一道黑影从梁上跃下,挥刀封住他们的身形。剑锋在瞳仁中越来越清晰,他悚然一惊,点足急退,剑锋横扫,左手三指劲风弹出,射向黑衣人,护住三名弟子。
两剑相交,毓珊的剑应声而断。她刹那变招,左手并掌为刀,切向楚梦澜右腕,右手拔出匕首,速度沛莫可御,在他失神的一瞬刺入他的心口。
而那三名弟子也被黑衣人鬼魅般手法制住,点了穴道昏睡一旁。
楚梦澜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幽深的眼眸如静谧无声的夜空,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毓珊正是尹汐易容而成。她现在和楚梦澜不过一拳之隔,极近的距离却是生死交错,她缓缓道:“是的!我也没想到,只是你如此托大,以后怎么杀我?”
“那么,尹姑娘是来杀我的?”
他的声音如同镜面般平静,只是一声“尹姑娘”已让她如坠冰窖,仿佛只穿着一件单衣,浸在冬日铺天盖地的雪中,连呼吸都被寒气呛入心肺。
到了此刻,他对她也不过是一声“尹姑娘”而已。
她眉眼中扬起一抹傲色,掩饰住心中的酸涩:“杀你?我若是要杀你也会讲求公平二字的。现下,我只是想取回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楚梦澜的眸子亮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平静无波的神色:“不知你要的是什么?”
“宵炼!”
他的瞳仁骤然收缩,依然沉默不语。
宵炼仍魔教至宝,是历代教主的佩剑。而天一教的第十二任教主就是用它击败当时中原武林盟主裴远帆,从此宵练之名响彻整个武林。多年后,这柄在历代教主手中传承的宝剑已经不仅仅是一柄剑,更是一种信仰。二十五年前的一战,天一教几近覆灭,而宵炼也不知所踪,似乎随着最后一任主人的逝去消失于世间。
然而,他更明白,这把剑意味着什么,那是天一教教主身份的象征,她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尹汐见他不答话,握住匕首的力道不由又加了几分:“需要我提醒你吗,若我这匕首再刺入一分,你的命可就不保了。”见他不语,她又靠近了一些:“亦或者,你希望见到御冷城的三名的弟子死在你面前?”
“你敢——”
“你说我敢不敢!”
两人眼神在空气中交汇,犹如两把出鞘的利剑在无声地交击。
凌厉如刀锋的眼神,陌生又熟悉。在那场追杀时,她面对敌人时,是这样的眼神,当她发现自己被囚禁时,亦是如此看着他,如一把刀,一片片剜开他的血肉。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他能感到锋利的刃口没入血肉的冰冷,只是这一刻,他竟不知疼的是伤口,还是那颗早已冷却的心。
他不愿再面对她的眼神,看向躺在地上三名弟子。
黑衣人手中的刀若有若无的在薛飞三人颈侧划过,他们暂时还性命无忧。他终于点头道:“我给你宵炼,你放了他们。”
“自然。不要玩花招,若是半个时辰内我没拿到宵炼,离曜就不会客气了。”
离曜,他若有所思的扫了一眼黑衣人:“天昊座下第一高手,难怪!”
“楚城主的碎梦指也名不虚传。”离曜指了指身上的伤口,似笑非笑。
尹汐对他点点头,又抬眸道:“楚城主,据我所知,试剑堂内就有通向藏剑室的密道。所以,不要玩花样!”
楚梦澜走到雕刻着神兽毕方喷火的南墙前,两指同时按住毕方的眼睛,一掌对着那团火焰一击,南墙霍然打开。两人走进密道,离曜看着门缓缓合上,又低首看着躺在地上的三人,深褐色的眼眸闪过复杂的神色。
两人刚走了几步,尹汐就喊道:“慢着!”
楚梦澜停下脚步,不解的看着她。尹汐迅速点了他几处穴道止血,他白袍的前襟已被伤口留出的血染红,仿佛茫茫飞雪中凋落的红梅,赤艳灼目。
“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希望你在到达藏剑室之前就倒下!”她的声音依然是冷冽的,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会忘记她刺下那一剑时,他眼里飞逝而过的隐痛。
密道并不长,他们走到尽头,是一座厚重的玄铁大门。这样的门无论功力如何深厚,兵器如何锋利,如果没有钥匙也休想打开。可这门只有一个锁眼,却并无锁。楚梦澜抽出佩剑,□□锁眼。铁门“轰”的一声开了,抖落些许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这里名为藏剑室,尹汐本以为其中宝剑不计其数,却只看到寥寥三把剑。居中的一把剑泛着泠然清幽的光泽,还未接近就已让人感受到寒意入骨。而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很多年前就见过一般——宵炼,沾染着父辈血迹,时光的尘埃,却被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如同她曾经被囚禁在崖底的庄园中一样,被世人遗忘。
她情不自禁地缓缓抽出宝剑。仿佛被尘封得太久,宵炼并不像一般的宝剑那般散发出夺目的光泽,淡如水痕,却冰澈刺骨,似乎能透过剑身看到它一路沾染的血色光影。
然而在抽出一尺三分之后,她的目光就冷了下来:“难怪你如此轻易就交出宵炼!原来是一把断剑!想不到御冷城不但会铸剑,更会毁剑!”
楚梦澜却摇摇头:“铸剑之人,视剑如命!剑本无正邪之分,宵炼这样的绝世宝剑,若能一观,已为幸事,怎舍得毁去?这柄剑是你父亲当年震断的。”
她猛然一震,百感交集,千思万绪都涌上心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赵伯伯和韩叔叔为保她一世无忧也决口不提父亲的事。当尹晔女儿的身份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时,对父亲她一度充满了怨愤。她时时在想,如果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果她没有这样一个被正道中人视为洪水猛兽般的父亲,那么她的一生会平静安乐得多吧!
然而在此刻看到到这把剑,她似乎才懂得了了父亲,第一次对自己身为尹晔的女儿有了自豪之感。
原来,父亲竟是如此骄傲血性的一个人。在英雄末路,四面楚歌之时,手中这柄早已融入血肉的宝剑,宁可亲手毁去,与他一同不复在世,也绝不让它落入他人之手,遭受不可知的折辱。
隔了二十五年的时光,她终于触摸到父亲的灵魂,懂得了他的心情,原来他们是如此相像,血液中一脉相承着骄傲与决绝。
她抚摸着断剑,似乎透过剑脊穿过光影流年看到了那惨烈壮阔的一幕,那般沧阔豪拓的身影,即使在虚幻中,也是如此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