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胭脂泪（1 / 1）
霜月恍如白昼，雾气不知何时散去，灯笼中的蜡烛燃尽，整个醉仙楼浸透在盈盈月光中，连桌椅上古朴的雕花都反射出莹润的光泽，皓洁如九天宫阙。
尹汐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傻孩子，后会无期！”
她饮尽最后一杯酒，目光一冷，信手将酒杯掷出，酒杯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光，凌厉如破空之矢，飞入廊柱后的阴影中。
一只手从廊柱后伸出，修长而稳定。
酒杯须臾及至，他手掌顺势一挥，化解了酒杯所携劲力，杯子轻轻落入他手中。
“你来的倒是快！尹汐冷冷道。
一名身着深蓝斜纹长袍的男子从廊柱后缓缓走出。
月华如透明的水波，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影，英俊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沉静雍容。
“跟我回去！”他淡淡道，声音里却含着不容置疑的魄力。
尹汐的手不自觉地握住笼在袖中的剑，只觉得满腔恨意就要呼啸而出：“休想！”尾音还在楼中回荡，身形已如鬼魅般消失。
男子放下杯子，看了一眼许彦翎。“八方御风阵”原来是他破的，难言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足尖一点，也掠出醉仙楼。
尹汐身形已在几丈开外，似急飞的白鹤，在清辉素光中化作一个白点。男子动作极快，迅疾如风，起起落落之间已追上尹汐。
尹汐手中寒芒暴涨，剑气如凛冽的寒风，卷得他衣袂飞扬。男子的身影笼罩在绵密的剑网中，几乎被狂吟的剑势吞没。
“破！”他清喝一声，佩剑锵然出鞘，炫目的银光如惊鸿蔽日，直取剑网中唯一的破绽，犹如点碎湖上冰层最薄弱的一点。
形势逆转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男子左手扣住她的脉门，剑尖已停在她咽喉，一缕墨发从她鬓边散落，飘飘荡荡，被夜风吹散。
男子扣住她脉门的手一紧，声音里含着隐隐的怒意，“你——竟用这样自损的法子强行恢复内力！”
她清丽的容颜如雪光湛湛，涩声道，“这又是被谁逼的？亦或者，你还是一剑杀了我，一了百了。”
银色剑脊折射出她倨傲倔强的神情，他竟有把持不住剑的恍惚。
宿鸟扑啦啦从天空低低掠过，暗色影子从两人脸上迅速掠过又消失。
两人无声地僵持着，他终于收剑，道：“你走吧！”
“错过今日，就不知日后死的是谁了！”尹汐迎风而立，向晚的风吹得她的长发恣意飞舞，如展翅欲飞的蝶。
“走！在我后悔之前！”
她幽深的眸中一抹痛楚飞掠，持剑的手几度握紧又松开，终于从他身边走过，不再犹疑，不再停留……
冷风一分一分吹入他的衣襟，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在风中站了很久，直到确定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才转身，掠回醉仙楼。
跑堂的伙计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道：“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他点头，上前扶起许彦翎，然而看到桌子上的东西，他的手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其实桌上除了数个空酒坛，只有一把长不盈尺的短剑。
他慢慢抽开剑，烛光下剑气如水波流动，整个醉仙楼都随之清亮，衬得月色都苍白起来。
那剑颇为奇特，通体盈透，只见剑柄，不见剑身，唯在剑刃上有一抹浅浅的胭脂色，如美人落下的一滴泪，万种风情，欲说还羞。
他眼中有压抑的黯色：“你说的对。他，在那个时候就死了……”
江湖夜雨十年灯。
他和她相识十年，回首过往，恍如隔世，看不到尽头，可为何每一个瞬间，都如此清晰，似乎早已镌刻入骨，不能忘记，无法忘记……
“师兄！师兄！有人在剑阁捣乱，你快去看看！”仓惶而来的四师弟满脸狼狈，衣衫上还有几处破损。
剑阁是城内所铸之剑的存放之处，是城中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他虽年轻，已是剑阁的掌管人，听到此言，也疾步赶了过去，然而他并不惊慌，甚至有几分好奇。以御冷城如今的声势，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来御冷城闹事，又是谁有能力让守卫的弟子招架不住呢？
他走到剑阁前，首先看到一把剑。
剑身与阳光浑然一体，宛如金荷初放，雍容清冽。
“好剑！”他在心底暗暗赞叹。
仿佛响应了他的赞叹，那剑卷起绚丽耀目的剑花，剑气流泻的曼妙光影如金纱漫天飞舞，剑气所至之处，弟子们手中的剑应声而断。
“好剑法！”他心里又赞了一声。
“什么天下神兵，莫出御冷，妄我千里迢迢跑来想买一把好剑!”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清丽如诗，带有那么一丝不依不饶的味道，却依然无损于它的韵味。
他目光微抬，这才注意到拿剑的人。
初春三月，梨花盛放，朵朵宛如凝琼，纤弱的花瓣来不及凋零就被少女无形的剑气击落。她站在缓缓飘落的花瓣中，飞花盈袖，暗香满怀，如梨花绽雪，清婉莹然。
在她的剑击向另一柄剑时，他伸出手指，凌空一弹，化作无形剑气，逼向女子的剑锋。
似乎感应到了这迅疾如闪电的指风，少女剑锋忽转，斩落劲气，嘴里轻轻“咦”了一声，抬眼看向他，眼中似有赞赏之意。
“二师兄！”几个年轻弟子看见他来了，神情也兴奋起来。
“你刚才使的是碎梦指吧！你是谁？功夫不错！”她歪着头问道。
“在下剑阁掌事楚梦澜，姑娘既然是来购剑，何必刀刃相向呢？”
“我哪有，只不过想试试你们御冷城的剑好不好，没想到才试了二把，你们的人就动起手来。”
“二师兄，别听她胡说，她说来买剑，可等六师兄拿出剑，她就用自己的剑把那剑斩断了。”
“是啊，没等五师兄回过神，她又斩断了一把剑。”
“六师兄质问她，她却打伤六师兄，还和我们动起手。”
几个弟子叽叽喳喳向他告状，他略略一听，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们还想继续说下去，被他严厉的目光一扫，不由噤声。
“是我们的人冲撞了姑娘，让姑娘受惊，都是在下教导不严，向姑娘赔礼了。”
似乎自知理亏，她稍稍有些愕然，手指摆弄着发梢，神情局促，过了一会儿，方道，“是我先伤人，错在我！”
少女声音不大，却很清楚，面上微微泛红，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递给她方才伤到的弟子：“这些金疮药很好用，你们快去治伤吧！”
本以为这傲然的少女会强词夺理，她这么快道歉倒是在他意料之外。对一个骄傲的女孩来说，当着这么多人道歉，比大闹御冷城要难得多吧！自己倒是小瞧了她呢！
弟子们似乎也对气势逼人的少女瞬间的转变不知所措，愣了半响才道，“多谢姑娘赠药！”
女子却扭过头，小声嘟囔，“要是你们功夫好，也不会被我伤到了。”
这女孩真是……
他看着他们哭笑不得的狼狈，差点忍俊不禁，目光转向她的剑：“姑娘手中的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晗光’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晗光”是御冷城先代城主的心血之作，铸成后，老城主就退隐宣称再不铸剑。因为晗光已到达他铸剑的巅峰，他笑言，此剑铸成，他可含笑九泉。
可惜剑铸成没多久就被“蔷薇盗”盗走，老城主一怒之下气血攻心，不久后溘然而逝。御冷城当时倾尽一城之力都没找到的宝剑竟然被握在这少女手中，不得不让人惊异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和人家打赌赢来的，晗——光——，嗯，名字还不错！”她轻轻的拍剑，“有人认识你啦，看来我们这趟还是有收获的。”
窸窸窣窣，旁边一片擦汗的声音。
楚梦澜继续不动声色地说：“晗光是我师祖的得意之作，放眼整个御冷城，也没有能超越它的。如果姑娘是想买一把比晗光更好的剑，恐怕要失望了。”
“这样啊！原来晗光也是御冷城的人铸的，那么我收回开始说得话。‘天下神兵，莫出御冷’这句话我承认了。只是，真的没有比晗光好的剑吗？”
她的眼眸如烟水幽清，丝丝期盼溶在其中，让他的心没有来一动：“虽然没有更好的，可能与晗光争锋的剑还是有的！”
“真的吗？可以让我看看那把剑吗？”她的脸瞬间就明丽起来。
“姑娘能告诉我不喜欢晗光的理由吗？”
“没有啊，我很喜欢晗光！只是…….君子不夺人所爱。当时我和那个人打赌，只是想把晗光要来玩玩，等我玩够了就会还给他，所以……”
“我明白了！”楚梦澜点头，拿出袖中的剑，递给少女。
少女抽开剑，不由发出“呀！”的一声惊呼，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在剑身上抚摸：“真美！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剑了。这把剑卖多少两，我买了！”
楚梦澜不置可否：“姑娘还没试剑呢！”
“这么美的剑，我可舍不得它被碰坏了！”少女握紧剑舍不得松手。
“但试无妨！”楚梦澜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只是虚有其表的话，我也不会让姑娘看这把‘胭脂泪’！”
女子闭上眼，咬牙用“晗光”砍向“胭脂泪”！
“叮！”两剑相交有金石之声。她慢慢的睁开眼，看着完好无损的胭脂泪，脸上溢出巨大的惊喜：“那么，这把剑我买了！”
楚梦澜轻笑：“这把剑是不卖的！”
“为什么？”少女不甘心地问。
“‘胭脂泪’是我母亲倾尽一生所铸，它对我而言不仅是一把剑，更是对母亲的怀念，所以，这把剑是不卖的！”
少女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胭脂泪”，转头把剑送还到楚梦澜手中，咬着嘴唇道：“我懂了！我不会逼你卖这把剑的！”
他并没有接，微笑着继续说：“母亲生前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为‘胭脂泪’找到一个合适的主人。姑娘武功出众，风华无双，这把剑不卖，我把它送给姑娘。”
“这……这怎么好意思。”她一时无措。
“姑娘难道不想要这把剑，那么——”
“不，我要！”她紧紧握住剑。
她清明如水的眼中一派诚挚：“你放心，此剑生死相随，我定不辜负你母亲的心血。不过伊汐不会平白受人恩惠，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少女雪白面颊绯红如蔷薇，说完就凌空跃起，瞬间已不见人影。
伊汐，他在心中默念。
那时，他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会改变自己后半生的轨迹……
只是那晚的梦中依稀有梨花的香味。
“此剑生死相随…….”
“此剑生死相随…….”
“此剑生死相随…….”
一遍一遍在他脑中回响，他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胭脂泪”，喃喃地再重复了一遍：“此剑生死相随……”
月华如银，扫到他身上拉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极浅极淡……
如此寂寞。
如此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