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往昔(1 / 1)
尹汐重新雇了一辆马车,依旧向京城的方向驶去。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雨,起初还是稀稀落落,不多时便铺天盖地犹如帘幕,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绵密的雨声,点点滴滴敲在心头。
许彦翎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一瞬不动地盯着她。
“你,杀了他们?”小声的,透出些微迟疑。
“你说呢,我会留下他们暴露我的行踪吗?”尹汐的声音是冷的,如同极北之地的寒冰。
“你没杀他们。”这一次是肯定的,含着些微雀跃,“你身上没有杀气,如果杀过人,杀气也会滞留在身上经久不散。”
是该夸他敏锐过人还是该说他天真无知,尹汐别过脸,手轻轻扣着窗檐。
她的确没杀人。
只不过挑断了蓝溪和肖如右手的经脉,刺瞎了唐开的双眼。即使她没杀他们,也会用更狠厉的方法让他们此后无法威胁到自己。对他们而言,失去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惨淡的活下去或许比杀了他们更痛苦。
魔女尹汐的恶名并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她很想这么告诉他,但在少年清澈的目光下,竟开不了口。
“你没有别的事问我吗?”
“没有了!”
“你不怪我对你隐瞒了身份,骗你助我出庄,骗你和我同去京城,说不定此刻你已被视为我同流合污的恶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你没必要把所有的事告诉一个认识不久的人。我助你出庄是为报你的救命之恩,送你一程是我提出的,何来‘骗’字一说。至于帮你退敌,我看不惯他们三个欺你武功尽失。清者自清,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我只求心安。”
他清俊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何况,你已多次叫我离开,是我自愿留下的!”
一点迷蒙的暖意竟不可遏止的从心中慢慢浮起,她掀开帘子喃喃道:“雨停了。”
珞云斋是京城最出名的珠宝行。不仅因为店内各种珠宝品类繁多,奢华炫目,更因为珞云斋师傅的手艺高绝,打造的首饰,或繁丽,或精巧,或清雅,或简约,引得京城的名门闺秀争相选购。
许彦翎的五师姐铸的剑玲珑精巧,也是因为她十分喜爱珞云斋的饰品,总是以此为范例。而今年年初路过京城时,受五师姐所托替她到珞云斋买了一只玉镯,否则他也不会一眼看出伊汐手中的玉镯是珞云斋今年的新品。
只不过尹汐并没有进珞云斋,而是和许彦翎进了珞云斋对面的醉仙楼。
“公子,小姐,请到这边雅座!”店小二早看出两人气度不凡,忙不迭的上前招呼。
“不用,坐这里就好!”尹汐淡淡道,选了和珞云斋正对面临窗的位置坐下。
“您二位要点什么好?”
“随意!”
“那小的给您二位先上两荤两素,再配一坛‘仙人醉’,您看可好?”
尹汐点头。
不多时,四盘香气四溢的菜和一坛酒摆到了桌子上。
“您二位慢用!”
尹汐尝了一口,道:“这儿还是张师傅掌厨吗?”
“原来姑娘是熟客啊!我们店里的掌勺,可不是张师傅。”
她放下筷子,眼睛却看着对面,“珞云斋的主事还是韩、赵两位老板吗?”
“唉,姑娘有所不知,一年前,两位老板突然身染重病,不久就去世了。两位老板是好人啊,这世道,老天不长眼……”
小二兀自感叹着,没有注意到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女子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犹如死寂的眼神。
“小二哥,多谢了!你下去忙吧!”许彦翎截断了店小二的话。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但明白他们对她一定非常重要。否则在与死亡擦肩都恍若不觉的她,不会神色大变……
尹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的手微微发颤,酒溢出杯口,洇过黑褐色的桌面,而她神情恍惚,浑然未觉。
“伊姑娘!”他忧心地喊了一声,她抬起头,眼里有绵延无边的飞雪,清冷婉丽,似乎想掩盖住饱含的伤痛。
她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月光清莹莹地撒了一天一地,落在她身上,隔了一层雾里看花的迷离。
桌上的酒坛越来越多,不知过了多久,客人只剩他们两人了。也许是酒喝多了,她眼里的寒意慢慢淡去,遥指珞云斋道:“你知道吗,那是我的家呢!”
“小时候,赵伯伯和韩叔叔经常带我到这里来。我见他们喝酒,也嚷着要尝,他们当然不让,我就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抢过酒杯就忘嘴里送,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眼底闪过微弱的笑意,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伊姑娘,请节哀!”他不曾了解她的过去,无法排解她的伤怀,只能这样不痛不痒地说这么一句话,这一瞬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尹汐无力地摇头,似乎透过他,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低首,酒光映着她的眸光,迷茫如清晨的薄雾,“人人都说我是尹晔的女儿,可我从未见过父亲,从记事起就是赵伯伯和韩叔叔在照顾我……”
一瞬间的痛彻让她再也无法说下去。
透明的酒色里有薄凉的月光,多年前,在同一片素光下,两位老人曾叹息着抚摸她的头,“汐儿,江湖险恶啊……”
江湖是什么?对那时尚懵懂的她而言,江湖是说书人故事里倚马仗剑的豪情,热血男儿一展抱负的天地,英姿女儿不让须眉的傲气,还有一份朦胧美丽的绮念。
十六岁的孩子,满脑子都是对江湖这两个字的向往,充满了叛逆和不羁。终于趁他们南下谈生意时,偷偷跑出了家门。
初入江湖时,她是快乐的,一身武艺罕逢敌手,凭一己所想去打抱不平,甚至陷入了一段美丽的恋情里。
可是一切终止于她的真实身份暴露。
原来她开罪过的人,认为这是魔教妖女地蓄意挑衅。而当年逃过一劫的天一教残余势力则希望她接任教主之位,让中原武林血债血偿,这样一来,武林正派更要对她除之而后快。
那一场追杀,是噩梦的开始,似乎在生命的前十几年享尽安乐,此后她再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幸福的时光,到了此时,才明白这世上她最后的牵挂也被老天毫不容情地夺去。
夏末的夜晚,寒露湿凉,雾气如轻纱漫漫,似乎整条街道都氤氲在如烟的雾气里。珞云斋紫色的牌匾也在雾气中恍惚起来,熟悉的牌匾,再定睛已隔了多年的时光,褪去了当初鲜明的色泽。
醉仙楼檐角的灯笼随风飘动,昏黄的灯照得楼上的物件也时明时暗,她端起酒杯欲饮,却发现杯中酒已尽,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却比流泪更让人伤怀。
“伊姑娘,逝者已去,请保重自己。再说,你能重见天日,你的那位铸剑师朋友知道了,也会高兴的!”他涩涩地开口,眉眼中隐着一丝怅然。
她手中的杯子几乎被捏碎,脸上有冰霜之色,一字一句:“他早已为了保护我,死在七年前!”
他愕然,随即轻声道:“伊姑娘,抱歉!”
那样惨烈的过往,即使在时光的平复下慢慢结疤,揭开来依旧鲜血淋漓吧!那个在江湖传闻中冷血无情地女子,在他看来却如同一叶飘摇的扁舟,在凄风冷雨中无处容身。
尹汐看了他一眼,又倒了一杯酒,轻轻勾起嘴角,如月色般轻柔空灵:“你以为我伤心么?不,他那个时侯死了,我很高兴,他为我倾尽所有,我可以用余生来缅怀……”
她的眼里蓦然闪过骇人的杀意:“不过害死他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我放出自己藏在华山洞窟的消息,暗中布置好一切,只等他们自作聪明来自投罗网,有去无回。”
这一刻她犹如暗夜里的修罗,决绝、狠厉,不留一丝余地。
多年的教导应该让他对她感到反感和愤怒,可月色下她透骨而出的凄怆之意让他只觉得心口微微的发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怎么也没想到,没想到……”她的脸上似笑非笑,仿佛一切都成了嘲弄。
他心中一动,“伊姑娘,难道你在庄中无法逃离是别有隐情?”
岂止是别有隐情呢?七年的囚禁时光如生在在体内的荆棘,轻微的触碰都会痛入骨髓。
她褪下腕上的镯子,羊脂玉雕成的玉镯,更衬得她皓腕凝霜,只是在月色下,蒙着幽幽冷意:“珞云斋只有一样东西,是两位老板亲自做的,就是玉镯。囚禁我的人每年都会用一个珞云斋的玉镯警告我,不能逃!”
“可他们一年前……”
清幽的月光落入她的眼眸,“是啊,这镯子是假的。他们的手艺即使别人仿造得再像,也骗不了我!”
他心中蓦然清明,原来如此。她牺牲自由,牺牲骄傲只为了保全自己世上仅有的亲人。
当她知道他们可能不测,一出囚笼明知有埋伏也非要到京城一趟。即使猜测到结果,非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才肯承认。
尹汐低声道:“来晚了,是我害了他们,如果我听他们的话,安心呆在家里,如果我——不,逃不掉的——我是尹晔的女儿,此生被烙上这不可磨灭的印记终究还是会害了他们……”
她的声音里饱含无尽的自厌,仓惶地转过头,似乎想掩饰眼角朦胧的泪意。
“伊姑娘……不,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他的手情不自禁的抬起,却在触碰到她之前停住。
入夜的风微凉,醉仙楼灯笼的昏黄成为整条街唯一的亮。他的手对着她的影子,遥遥一触,在灯光下,似乎两人身影真的重叠,无声而温暖。
“真的……不是我的错?”伊汐回过头,探寻地看着他。
“不是你的错!他们……对你太不公平了,难道尹晔的女儿就一定是恶人吗?”语声缓慢,却是坚定的。
她无声地笑起来,端起酒杯走到他身边,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萦绕:“傻子啊!明知道我是尹汐还叫我伊姑娘,明知道我是人人唾弃的妖女还帮我!明明被我利用了还为我说话。”
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带有一点醉酒后恍惚的迷蒙。
他仿佛被点中穴道,无法动弹。
她身上的幽香似有若无,携着酒的悠长,似能醉人,眼前的事物也模糊起来,他也醉了么……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上你!我现在已经是恶人了……”那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随着他的倒下发出。
而他,是不可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