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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奶奶举着杯子呷一口茶,就着茶碗盖缝里飞快地溜了一眼对面的人,见他阴沉着脸坐着,心中不禁也觉为难,只得搁下了茶,给一边站着的妩儿使了个眼色。
妩儿连忙上前,将手里捧着的匣子放到那人手边着桌上,又匆匆退了回去,许大奶奶清了清嗓子,赔笑道:“谢少爷,您看这事儿真是,都怪我这老太婆教导无方,才出了这样的丑事,昨儿晚上我思量一夜,竟是连声道歉的话都没脸跟您说,我们绮罗承蒙您青眼有加,着意照顾看顾,这会子也知道对您不住,我就没打发她下来再惹您生气,总是这下贱丫头天生没福,享不得您这般好处,唉,您看这个,”她把那匣子往谢宝华身边推了推,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这是您给的定钱,我按照银庄里的规矩,加足了三倍的利息,请您收回去吧,我老太婆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过两日我便要去南边采买几个女孩子,定然将顶尖儿的好好□□了送您,您瞧如何?”
谢宝华半仰着头斜睨着那匣子,半晌方才伸过手去,却猛地一推,那匣子哐啷一声砸在地上,白胖胖的银元滚了一地。
许大奶奶虽是料到他必不肯甘休,却也不禁吃了一吓,心中怒气渐生。谢宝华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张一百块的银行票子来,沉声道:“我拿得出钱来,就不在乎你这一分二厘的利息,这钱,算我加给你的,事成之后另有谢礼,我只有一句话,人我是要定了。”
许大奶奶刚起的火生生被那张银票压了下去,听得他最后那句话倒颇觉意外,想了想还是劝道:“谢少爷,我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只是这丫头现如今身子不干净,怎么好叫您平白地吃了这个亏,再者说来,普天下比她强的也未见得就死绝了,您又何必偏要赌这口气呢?还是等我……”
谢宝华不待她说完,便喝道:“我吃亏是我的事,你哪来这么多罗嗦,这些子钱还堵不住你的嘴了?她既然身子不干净,就让她变干净了,这种事情你们也是驾轻就熟的,怎么这会子倒推三阻四起来了?我倒劝你趁早把事情料理妥帖了罢,我这个人脾气急,性子燥,等得久了,保不定又像上次那样,让人送你们都去局子里喝喝茶。”
许大奶奶见他神色果然绝不同往日的从容客气,竟是一副不弄到手不罢休的样子,不禁心中一惊,一时也作声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拂袖而去了,自己倒怔了半晌,末了也只得扶了妩儿自回房去了。
许大奶奶的梳妆台是醉红楼里最精巧华丽的,她从当红的花魁熬到如今,压箱底的头面宝贝不知有多少,只除了……许大奶奶若有所思地伸手去摸那侧面的小圆暗扣——只除了这个小暗格,里面放的东西大约也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天日了吧。她有些恍惚地想着,那声嘶力竭的哭叫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她甚至还能感觉被淋漓的汗水粘腻在额上颈间的散乱发丝,还有腰间如同断了一般,酸到极至的痛楚……一晃眼二十年了,那孩子若能养下来,现在恐怕母子两个的境遇都是另一番天地吧?
暗格“格嗒”一声弹了出来,她猛然惊醒,那些纷乱的回忆霎时如云烟般散去。格子里那张花笺已微微泛黄,她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捏在手里,正欲开口叫了妩儿进来,却又不由得有些犹疑,她无意识地转过头去,雕花红木圆镜里仿佛又映出了清晨发生的那一幕。
绮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右边脸上几道红痕微微肿起,越发衬得脸色煞白,许大奶奶身上已换了家常的睡服,想是已经准备睡下了,此刻气尤未消,端坐在桌边只是不耐:“有什么事情明儿说不得?”
绮罗仰起头来,神色可怜:“妈妈,这些年承蒙您看顾教导,仗着您的宠爱放纵诸多任性妄为,如今这事犯了行里的大忌,就算妈妈有心想饶也是断说不过去的,绮罗自己心里知道。妈妈,求你看在这些年女儿总算为这醉红楼做了些微末事的份上,最后依了女儿一次吧。”说着,便将怀中紧抱着的藤丝缠花的竹匣子递了上去。
许大奶奶满腹狐疑,接过来打开一瞧,登时微吸一口凉气,转过脸来下死劲儿瞪着绮罗:“你想自赎?!你哪里来的这许多钱!”
绮罗道:“这是锦鹏临走前留下的,他原本带了这钱来按约定交与妈妈,谁知那几日不巧您正好回乡家去了,只得暂且寄放在我这里,这一阵子家翻宅乱的,我也没顾上跟您细说此事,现如今我有了……有了他的孩子,若是还留在楼里,只是多给妈妈丢人罢了。”
许大奶奶冷笑道:“前儿你跟我哭哭啼啼,作个可怜样儿出来说要多伺候我几年,我还心里泛酸,想着养了你这么多年,总算还是个有良心的,如今怎么着,真是自己打嘴,我倒是千筹万虑的为你打算,想着将来终归为你找个好人家,生儿育女的,我也不能为了自己赚钱就把你给耽误了,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不如一碗万年红给你灌下去一了百了。”
绮罗听得“万年红”这三个字,不禁硬生生打了个冷战,那是楼里多年传下来的秘方,给姑娘喝了,便会终身不育,此后便可放心接客,直到年老色衰的那天为止。她忙忙的磕下头去,话语里已带了哭腔:“求妈妈饶了绮罗这一次吧,妈妈,前儿谢少爷告诉我说,锦鹏,锦鹏已经死了,如今他就留下这么一点骨血,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他养下来啊。妈妈,这一千五百块大洋,原封不动的都在这里,我知道妈妈不稀罕这点子银钱,您只当描补这些年来的些许花费,将来我必长长久久,供着妈妈您的长生牌位,一辈子念着您的好,来世作牛作马,报答您的恩情。”
许大奶奶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那匣子,想是果然一文不少的,便也消了点子气,罢了,女大不中留,这孩子心都早已不在了,横竖自己也绝亏不了的,就算积场功德,放了她吧。她沉吟半晌,方淡淡道:“既然他已经不在了,你孤身一人,便是出去了,又往何处落脚呢?”
绮罗见她语气松动,心中一喜,答道:“多谢妈妈记挂,他在城西有一所房子,暂且还可以安顿一阵子。”
许大奶奶静默良久,终于道:“如今你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既然你□□都已虑到,待我过几日将你的买契找出来,各人干各人的去吧。”
绮罗听得这话,登时泪如雨下,端端正正磕下头去,哽咽道:“女儿谢过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