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寒影尘心(1 / 1)
我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赶路,一刻不想歇息,怕一旦停下便会难过地泣不成声,其实我知道有些事颇为蹊跷,可事情已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回转的余地呢?我根本不愿去琢磨,只想远远逃开,若不是马儿也需休息,我宁可不吃不睡也要尽快离开云国!
十日纵马疾奔,我终于来到扩云山脚,望着那熟悉的草木,我的身子才缓缓松弛下来:上了扩云山就仿佛割断了所有过往,之前的种种我全当不曾发生过,日后也不想再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是死是活,娶谁为妻,我都不会再关心了。他不愿与我有瓜葛,我又何必对这样的人念念不忘呢?
打定了主意,下了马刚想入阵中,谁知身后传来一声低唤:“姑娘!”
竟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我身后!我惊讶地扭头望去,那茂密的丛林中不知何时冒出了四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个个披发垂头,态度恭敬。他们到底是何时来的,又有什么目的,一时间我并无半点头绪,便蹙眉问道:“是铁令卫?”
为首的一人上前深深一揖道:“姑娘,盟主吩咐到圣山后将此物交予姑娘。”
说罢递上一个小小的白布包,我一愣旋即嗤笑道:“哦?莫非是穿肠□□,我不死他还不放心了?”
好不容易压下的恨意此刻又如烈火燃在心头,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可依然口无遮拦,那人只将手向上一举,头垂得更低,我强笑道:“阁下还是请回吧,盟主的东西小女子再也不敢收下了!”
他一直伸着手,大有誓不罢休之势,僵持了很久,偏偏我又狠不下心肠一走了之,再说我对杨严尘的恨也不该迁怒他人,轻叹口气,伸手捏起一角,包裹的白布甚薄,我一下子便猜出了里头的东西:怎么会?他不是不愿再和我牵扯不清了吗,又怎会给我这个?
我松开手,退了几步紧紧盯住那人:这声音不会错,他是那个列,是说谎话帮我的人,又怎会来此处找我,难道是他……半晌之后,我脑中渐有什么豁然开朗,却是一闪而过怎么都抓不住,我急于得知真相便急切地问道:“那日在池边你为何要帮我说话?我以为铁令卫是从不说谎的呢!”
他垂着头默然不语,见状我故意说道:“你若不告诉我原因,这东西我是绝不会收下的!你要这个样子回去复命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姑娘只需知道,铁令卫的一切言行皆听由盟主支配。”
我一下子愣住: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还不等我多想,那人又向上抬了抬手:“还请姑娘收下,我等需尽快回去复命,耽搁不得。”
我只得抓过那个布包,他们只一揖便上马欲走,我出声喊道:“等一等,这马也是梅鸿楼的吧,你们不如一并带回。”
他拱手道:“这马名叫飞桐,就赠予姑娘了,告辞!”
说罢绝尘而去,我呆呆立着,良久才默然出声:飞桐,飞桐,难道……我惨然而笑:我怎么这样傻,要到此刻才明白,可一切都迟了,都迟了啊!
掀开层层白布,夺雁令重现眼前,几日未流的泪水一下子迷蒙了眼眶: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对我这么好,我宁可恨他,也不愿欠他什么!
软软跌坐于地,俯下身一把一把揪着细密的青草,十日之前的幕幕情景闪现在眼前,我心中的恨越燃越旺:我恨他的隐瞒,我恨他装出的那副绝情的模样,我恨他只在一旁默默付出,我恨他不顾自身地保护我!
当一切都串连起来,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眼神,在我心里都有了不同的含义:和申飞雪的争执,他没有站在我这一边,是想要教我为人处世的道理,在江湖上没人会让着我,没人会顾及我年幼无知、毫无心机,没有了他的庇护我只能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能逞口舌之快,不能意气用事,他用事实教会了我。
而后我又惹来更大的祸患,他不着痕迹地助我博得众人的同情和赞许,若不是申飞雪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若不是我冲动地取出了云迟剑,或许一切便已不同。我不经江湖风雨,愣是没看出那些人的觊夺之心,这样百年难遇的宝剑,又有谁会轻易放过呢?趋云在他手上,无人敢窥伺,可与之同样能号令天下的云迟却在我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手中,我犯错在先,他们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将它生生夺去,这样到手的宝贝又怎会任它溜走呢。可他知道这是寒留给我的,他知道这是我心头的至宝,所以他放我离开,为我去阻挡那些贪婪的目光。
我知道我这一走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毒杀申艺昭,身藏云迟剑,无论哪一样都能使我成为众矢之的。他知道我的脾气,必不会选择逃避,也不会仰赖别人的帮助,那么只可能落得凄惨下场。可他为了逼我走,竟生生断去我们之间的情意,什么事都一己承担,他以为他是石人铁人坚不可摧吗?谁说他无情无义、弃我如履,这一刻,想起他冷漠的言语中包含了多少绵绵爱意,想起他深邃的目光中隐藏了多少无望的挣扎,我懂了,什么都懂了!
如今想来,他之前对我的冷淡亦是爱我的凭证,若是没有情,他又怎会以那样的方式逼我离开?明里的淡漠疏远,暗中的温柔多情,此刻回味在心头,更是有别样的滋味。他所做的,莫不是为了我,定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矛盾,不愿让我为难,不愿让我感到愧疚,这才选择自己了断。也是啊,如果彼此有情,分开便是永生的痛苦,可如果是恨,自然能断个干脆。我的错,他来背负,也是不想给彼此再留机会了,所以他选择了这种方式,让我恨他,一辈子恨!
我明白,他对我的关心一刻不曾停歇过,离开梅鸿楼,他派了那四个铁令卫一路相送,临别时又奉上夺雁令,也是为我今后打算,这份恩情,要我如何报答呢?我也明白,他并不要我回报,他赶我走,是想让我心无愧疚地离开,让我恨他,似乎是最好的方法,他的苦心我此刻才懂,他不要我感激,也不会求我的原谅,从此恩断义绝,天各一方,风流云散,相会无期!
他知道我迟早会察觉其中的奥妙,他也知道我不会再冲动行事,我若是回去,不会对他有丝毫帮助,反而会添上不少麻烦,我又怎可辜负他的好意,陷他于危难之中呢?
既然他做了那么多,是想让我完全忘却,那我也该如他所愿,欠他的那份情,只有等到来生再还了。我抹干了泪,牵着马走至界碑,重击三下之后,我蓦然转身望向东方:今后,真的是永无相见之日了,你一定要保重,为了我保重自己!
上了山我没来得及歇息就被他们拉去,在那四双眼逼视下,我只得详细将事情的缘由道来,好半天无人做声,我有些惴惴不安,浮生垂着眼用指尖一下一下扣着案几:“留你一人呆着竟就惹出这么多祸来,还如此自以为是,人家三番两次救你,你倒也心安理得。”
我无言以对,云姐安抚道:“音音年纪还小,也不能全怪她,不过做事确实鲁莽了些,竟然敢在梅鸿楼杀人,若不是杨严尘护着你,说不定早就被那帮人撕成碎片了。”
我小声说道:“那申艺昭也不是个好人,我看他死了根本无人感伤。”
霄平接口道:“音音,那是你运气好,若非他真的是个轻浮之人,而你的衣襟又恰被他扯开,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吗!”
我撇撇嘴:确实是好运啊,否则不管杨严尘怎么护我总是没有合情合理的理由。云姐似喟叹不已:“音音啊,人家这样待你,你却一走了之,都不会愧疚的吗?”
我踌躇了半晌才道:“谁叫他当时装得那么像了,我气昏了头哪会细想啊,再说他也不愿我回头的,我去了于事无补,反会徒生事端。”
长久没说话的慕遐此时悠然笑道:“我看啊,此刻不去找他倒是对的,既然当时没有看出他的用心,那么到现在才想起回头岂非晚矣?木已成舟,音音的性子也只能添乱,不如……”
他细眯了眼扫过众人,浮生点了点头:“不如等到事情平息下来再回去不迟!”
我蹭地跳起来:“什么?”
云姐也掩唇笑了:“不错,不错,以杨盟主的本事也不需太久,过个三五月风声过了,你再偷偷回去梅鸿楼,好生安慰他,岂不比此刻回去添乱要好的多了?”
我愕然立着,脑中纷乱不已,看他们笑够了只丢下一句话便走:“音音你一路辛苦,快些去沐浴歇息吧,这件事等睡醒了才能想得明白!”
待我迷糊着缩进柔软的锦被中,他们的话依旧在耳边纷纷扰扰:他不是不要我回头吗,我又回去做什么,早知这四人竭力想把我推给他,竟都不顾我们的想法。可我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吗,话说的虽狠,可一旦知晓了他的用心,那几日的苦也似乎并不觉苦了,他的一言一行都饱含着款款深情,我越是体味就越感悟到他的好,可我真的能拥有这样的美好吗?
过了几日我得知苍帝并没有透露公主还活着的消息,云国的使者悻悻而返,不由松了口气:也许,我真的能……可是寒,我承诺唯爱一生的寒,我又如何能舍下他去喜欢别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可以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又恋上别的男子,可他那样的人,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我想起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宽阔,每当夜深人静,我从梦中惊醒,都有一双手将我紧紧拥在怀里,而如今,在这样略有暑气的夜里,我只能孤独地醒来,身上平添几缕凉意。我想起他略显粗涩的指尖在我脸颊上柔柔滑过,想起他唇边青青的胡茬勾起我全身的轻颤,想起他身上半旧的月白长衫散发出的清宁药香,一想起这些,我便无法抑制心中的渴念。
炎热的夏季就这样来了,可在山上依然凉爽如秋,时而细雨连绵,时而山风徐徐,万里青空云遮雾绕,仿佛是在楚楚述说着什么。天地间哪里都有他的气息,他就像是雨,丝丝绵绵,点点滴滴,渗入我的心田,他就像是风,自山野而来,回旋在我身侧轻轻呼喊。他是那么温柔多情,一如清和静谧的月光,让人忍不住心生依恋,可是,他纵有千般好,我也不该移情别恋啊,若是心许了他,寒该怎么办,我曾经的承诺难道就不作数了?
那一夜,我又一次梦到了寒,在茫茫荒野之中,薄雾如烟般笼在眼前,我走了很久才瞥见那熟悉的背影,如此寥落如此孤寂,本是英挺的身姿竟像是遭了雪的柳,委顿只在转瞬之间。我伸着手轻唤他的名字,回给我的却是一张笑得哀伤、笑得无奈、笑得痛苦无比的脸。宛如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身上刮过,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得彻骨,周身寒意顿生,眼前的薄雾化为簌簌雪花飞舞在空中,渐渐将他染得纯白无瑕。
我遽然惊醒,额间冷汗涔涔:我错了,我不该只惦念别人的好,却忘了寒的深情厚意,往昔所有的誓言一一涌上心头,他早就是我此生的唯一,是绝不能辜负的生死之约,我平生最恨言而无信之人,又怎能自毁诺言呢?
风华园中的林兰馨香四溢,我或是采几捧供在墓碑前,或是一瓣瓣撕下撒落坟头:这样淡雅的清香也不知他能不能闻到,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纯美脱俗的林兰亦是他的化身,只愿他如香飘长空,悠游天地之间。
樊落依旧整日絮絮叨叨在我面前提及杨严尘的名字,听了一段时间,我奇怪地发现那件事似乎并没有传扬开来,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化解了这场恩怨,也不知这是否会在他的风雅高洁上蒙上一层灰。
我怎么也无法忘却和他共同拥有的点滴,虽然知道实在不该心系他人,却仍不免记挂着他:如果今生真的不能再相见,那么我偶尔想一想也不算大错吧。如是安慰自己,又去郁绣阁选了几匹上好的料子给他缝了三件衣裳,这一次,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亲手缝制,滚边上的绣花也耗费了整整半月,比起上次绣的那件更显精美细腻,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给他。还有他的身子,亦是常挂我心间,我在的时候,能叮嘱他每日服下丹药,可如今无人催着,他会不会又忘在脑后了?我忙忙碌碌近一个月,炼制了上百颗各种大补的丹药,却也只能锁在柜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送的凤钗我放在首饰盒的最上层,只要一打开就能看到,那件雪狐大氅我也叠了整整齐齐置于箱中,天气好的时候常常取出吹风透气,腕上的玉镯我一天要摸上数百遍,越看越觉得精致华贵,他写的词我闲来无事也会临上几帖,可总也没有他写的那么清劲严整、颇有风韵。
如果日子就那样平淡地过下去,我恐怕永远也体味不到两情相悦的幸福和欢愉,如果我与他就这样生生错过,我恐怕死了也会耿耿于怀自己的顽固不化。幸好,幸好上天又给了我亲近他的机会,幸好我又有了重新得到他的可能。只是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并没有多爱他,我以为这只不过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小小岔路,而他,亦不会是我最终的归宿……
那一日樊落缠着我说:“小姐,我去看了你上次带回的那匹马,可真是宝马呢!虽然牙口不大,可神骏异常,跑起来的时候那雪白的长鬃飘飘,看得阿痕眼都直了!”
我一乐,反手点上她的脑门:“是你的眼看直了吧,说不定口水都流下来了呢!”
樊落捂着额头道:“小姐怎么总说是我啊,真的是阿痕的眼直了!”
我无奈道:“好了好了,你们既然喜欢,就一起出去遛遛吧,只不过是人家的马,可别有什么闪失了。”
她喜出望外,眨眼工夫便不见了人影,我摇着头取了勾弦琴出来,一曲《秋塞吟》奏罢便了然无趣,刚喝了口茶,只见樊落气喘吁吁跑来:“小姐,小姐,有,有贵客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