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忧思难忘(1 / 1)
第二日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我不想呆在屋里等他,便直接去了议事厅,瞧见我来了,他只眸光一闪又恢复常态,我踱至轻鸾身边坐下,心不在焉地听着,只觉他的声音若溪水潺涴,婉约在心上缓缓划过。
我略微一扫,发现霄平不在,也没太在意,便偷偷瞄了他几眼。昨日那样的境况之下他都没有要我,心底是感激也是感动,知道他在等待,知道他不愿逼我,我也喜欢这种被珍视、被捧在手心呵护疼惜的感觉。他的深情宛若清溪流泉,汩汩细流亦有着荡人心魄的魅力,我想任谁都抵挡不住这样的柔情的吧。
他虽然面色如常,依旧沉稳镇定,可眉眼间的舒畅似乎连轻鸾都瞧出来了:“昨日发生了什么,盟主大人仿佛一扫颓废之态嘛!”
我嗔怪道:“胡说什么啊,我怎么瞧不出有什么变化?”
她咯咯笑道:“被你瞧出来了,确是我胡说的,像他这样的人,就算骤逢大变都是面不改色的。”
我在她胳膊上轻拍了两下,又趁机朝他望去,恰好那双深黝的眸子也瞧了过来,宛如两口幽邃的井,更似无底的深潭,微微闪着动人的光芒,他的目光只在我脸上逗留了片刻,我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忙转眸看向别处。他不紧不慢说着什么,那轻柔而低沉的嗓音,如清泉静流,似晓风拂面,似乎能轻易使人沉沦其中,跟他的人一样,雅致得宛如一杯浓醇的香茶,教人听了连魂都醉了。
我愣神盯着桌角,一颗心随着他的声音柔柔轻漾着,听见轻鸾调侃道:“我可说对了?这个哥哥没认错吧?”
我呆了片刻,微微瞥向她:“那是自然,我这哥哥好着呢,管叫全天下的女子都嫉妒!”
尽管蒙着面纱,可我依旧瞧见她笑得开怀:“是啊,除了你楚大公主,谁还会有这样的本事,把两疆的盟主迷得七荤八素的!”
我急忙嘘了声:“你小声点,我可不想让他知道。”
她顿时敛容道:“难道你们就一直这样下去?我可从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敢做而不敢当的人!”
什么敢做不敢当!我刚想辩驳,忽听有人在门外喊道:“音音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是霄平,我瞧了瞧轻鸾,她也一脸的茫然,我提了裙摆奔出门去,他拉我走出好远才低声道:“音音,有件事你必须要知道,我刚得到的消息,云帝派人去了苍宫密谈,虽然还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恐怕也不会有旁的事了。”
我立时便怔住了:果真这样快吗?我的好日子这便到头了?以后长长的后半生便要在宫墙之内度过,也许再也见不到爹爹,见不到云姐,也见不到他了……
一时间我鼻子酸酸的,眼中的泪水将欲滴落,霄平叹了口气轻轻揽住我:“苦命的音音啊,你这个样子看得叫我心疼,可是也未必只能走那一条路,如果你已决定和他一起,那就好好走下去,永远不要回头!”
我惊愕道:“那怎么行!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苍国怎么办,若是因为我两国永不得安宁,那我便成了罪人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你想得这么严重,所有不利的证据早就被销毁了,我们一口咬定公主死了,若苍帝也能坚持不松口,那事情未必没有回转的余地。”
我凄楚一笑:“是啊,未必没有奇迹的发生,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得偿所愿呢?”
“音音,你不要丧气,有我在,有大家在,不会没有可能的!”
我努力仰头睁了眼想瞧清他的脸,可惜眼中濛濛的水气任我怎么努力都辨不清,只得大喊道:“可我舍不得你啊,若是走了,若是离开,便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我紧紧环着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不管怎样,我终是要离开的,也终会和他们分别,这叫我怎么舍得下!他也揽着我喃呢道:“音音你别这样,我,我也舍不得你啊……”
我依着他微微抽泣着,忽然他身子一僵:“盟主……”
他竟然找到这儿来了!我急得使劲在霄平身上蹭去脸上的泪水: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可眼中必定是红红的,又怎么躲得过他锐利的目光。只听他悠然道:“罗兄辛苦了,可否将小桐还给在下?”
那语气柔中带威,在我听来有些刺耳,霄平缓缓松开手,我定了定神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他微微颔首只一揖便离开了。
我依旧背对着他努力平静着心绪,他的气息已在近旁,却迟迟没有抱住我,我一咬牙飞快地转身,揽下他的脖子便吻上去。他似乎吃了一惊,良久之后才渐渐与我缠绵起来,急切地吮吸舔舐,激烈地交融勾缠,我快要窒息了,便扭动着身子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扣住动弹不得,我愈是挣扎他便愈是激狂,到后来唇上传来阵阵刺痛,我使劲掐了掐他的胳膊,他却依然不放手。
我有些心慌:他到底怎么了,从来也没有对我这样过啊。突然,他仓卒地移开唇,将我紧紧压在怀中,我茫然地贴在他胸口,听那激昂的心跳渐渐平缓。他忽的开口道:“韩叔,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离开?”
竟然有别人在!我不由朝他怀里缩了缩,那人颇不好意思道:“那个,怎好打扰了盟主呢,老夫眼神不好,还请多多见谅!”
他轻笑道:“有什么打不打扰的,韩叔找我必有要紧事,再说,我还不是打扰了别人吗?”
我还在纳闷他那语气似有几分自嘲,只听他打发那人去书房等候便松开了手,我故意在他胸口捶了几下:“喂,做什么这样狠啊?我都疼死了!”
他垂下头刚想开口,却倏地抬手抚上我的眼:“为什么哭?”
那嗓音又恢复了柔婉清宁,甚至还带了焦急带了关切,我重又依偎在他怀里:“没事,心情不太好,不过瞧见你便好了大半了。”
他没有多问,只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我眯眼静静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雨后初晴的静谧芬芳,天宇方沐,水气清净,云霞披洒,碧草空翠,这样平静的生活我还能得几日呢?
我轻叹了两声松开手:“你不是还有事吗,快去忙吧。”
他凝眸看了我一会儿,捏过我的手道:“陪着我好吗?我喜欢你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
于是,他在书房议事,我便在院前赏花,房门大开,他只需抬眼便能瞧见我,我也总在树影花云之下撞进那深邃如渊的眼眸中。
此时春光如媚,桃红柳绿,满目之中俱是芳菲,我却在疑惑他方才的失态,一个平日里云淡风轻的人,竟然在旁人面前屡次语气失控,尤其此刻,虽是在议事,可那偶尔瞟过的目光却深沉地让人隐隐感到害怕。他是有心事了,在前厅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后来……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瞧见我和霄平搂在一起,不吃味才奇怪呢!我失笑地望向他,如此一看,那深切的目光中暗含的幽怨与失落是如此清晰明澈,我怎会到现在才看出来呢!
我偷笑了几声,忽然心头一酸,忙背过身去:和他在一起的时日恐怕不多了,像这样的两两相望、言谈嬉笑或许将来只会存于梦中。春光再美,百花再艳,也终会有被冰雪封冻的一日,可四季会更替,人生却没有退路可走,我再是不愿也不能眼看着苍国屈服于云国的淫威之下,若我的牺牲能得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的喘息,或许苍云又会是并立的局面呢?
古有西施以身许国,如今我又为何不能尽我绵薄之力为国效忠呢?更何况,玉琅神珠自传于我之后,这和亲的重任也一并压在了我的身上,娘亲躲过了,却死得那样早,与爹爹阴阳两隔,留下万千的遗憾,若我也生生逃开,恐怕也是不得善终的。还有他呢?我又怎能将他置于险境?我再也不要别人为我而死了!
情,可有可无,命却不是!我要他好好活着,哪怕会有片刻的伤心,也总好过做短命鸳鸯!我攥着双拳惶惶摇头:可是,话虽如此,我也早对自己念道过千百遍,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还是与他纠缠在一起?是因为,我心中还是存了一丝希望的吧,就如以前和寒共同拥有的美好,此刻我又怎么舍得下这唾手可得的幸福呢?
“又在想什么了?最近怎么总这样愣神?”不知什么时候他来了,自身后环住我,柔暖的气息在我耳畔缭绕,“和我在一起不开心么?这样皱着眉,我会心疼的……”
我放松身子靠进他怀里,听那低柔的嗓音将我绵绵缠绕:“我不想见你流泪的,永远都不想,不管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我,虽然我知道,你也不会为我伤心难过的。”
他自嘲地笑了几声,我抓着他的手微微摇头:我为你哭过好多次了,只是你从不知道罢了,我也希望,今后再也不要流泪,再也不要忧伤,只盼你也能如此。我抽了抽鼻子扯开了话题:“你方才那副样子,是吃味了吧?我不过是心里头有些不舒服想找个安慰罢了,他是我哥哥啊,抱一下都不行吗,你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他缓缓将我转过来,指尖的薄茧抚过我柔嫩的眼角:“有伤心事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或许我是小心眼,就是见不得你与别的男子亲近,你知道我看到那一幕心里是怎么想的吗?你知道我有多失望甚至是绝望吗?我承认方才是失态了,我承认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无法做到淡定从容,我会吃味会嫉妒,是否又让你不满意了?”
他在计较我以前说过的话呢,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啦,你别再揪着那些话不放了,我才不要你对我铁石心肠呢!”
他的眼瞬间便闪亮起来:“那你要我怎样?”
我妩媚一笑,扬手轻轻滑过他的喉头:“我要你紧紧抱住我,柔柔抚摸我的脸,我要你唤我月儿,给我一个轻柔的吻……”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压上来,真的是如水般的温柔啊,恍若羽毛轻扫,点点印印,在我脸颊上燃起簇簇火苗,那一声一声的“月儿”,绞得我心尖欲碎,喃呢的嗓音中仿佛包含着无尽的甜蜜,似乎又带了丝缕的伤楚,我怎么也分辨不出,心绪迷茫纷乱如杨花飞絮,只想沉溺在他的柔情中,再也不愿醒来。
醉人的温情过后,他折下一支碧桃递给我,看那花瓣重重叠叠,娇艳似火,宛若红霞映照彩云飞去,我一边转动指尖一边低吟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你说这样的生活好么?”
他似有些诧异:“这样的纸醉金迷不是我所向往的,我本以为也不是你所求。”
我斜靠在他胸口道:“我确实不喜欢,也知道你定是深恶痛绝,可,可若是有人逼着你……”
他猛地搂紧我:“小桐,你在说什么,谁逼你了?”
他的声音是那般焦迫,我垂下头艰难地笑了笑:“没有人逼我,你别急啊,都是我胡说的。”
他勾起我的下巴定睛瞧了好久,我努力扯出个微笑,看那幽黑的眼眸宛如深渊般探不见底:“什么事都不愿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哪怕你说不喜欢我,哪怕你说一切都只是戏弄,我所盼的也仅仅是你的真心话而已!”
我望着他的眼,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你莫担心,确实不是我,是,是阿痕,宏锦哥哥告诉了我一些她的事,我有些不能接受罢了。”我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只因阿痕她确实有事瞒着我,却远没有如此简单而已。
他似松了口气,又在我唇上咬了几下才道:“小丫头,你可吓坏我了,还以为有什么官家的人要跟我抢你呢!”
我心中一动:“若真的有,你会如何?”
“我自然拼了命也要留住你,我早说过,这辈子只愿娶你一人,除非你心里没有我,否则我绝不会放手的!”
我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早知他会如此,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知道我的事,否则他这条命便真要白白搭进去了。他就算再是武功高绝,也只是一介平民,又怎么能斗得过官家,斗得过王室呢?我与他,纠缠了那么久,也终是无缘,此刻能嗅着他身上隐隐的药香,也是一种安心,一种幸福啊……
夜幕降临之时,他揽着我靠在床头,我不安分地到处摸索,忽然又摸到他枕下藏着的那个瓷瓶,打开嗅了嗅,虽是清香袭人,可怎么也想不出这为何能治疗失眠,便认真地询问他的症状,他苦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颊:“你还真信它能治失眠啊,我将它藏在枕下自然是因为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啊。”
我微微红了脸,小声问道:“真这样想我?”
他垂头埋首在我发间,喃喃出声:“你不信么?过去这一年多,我每日只有靠这点清香才能安宁,本以为这便是后半生了,却没想到,没想到还能拥你在怀,还能闻见你发间芬芳,我,我这一生都无憾了……”
我眼眶一热,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张口咬了上去:“你这是做什么?那药香有什么好闻的,怎么也没我身上香啊。”
他似是一笑,深吸口气道:“虽然只是小半瓶金疮药,可只要一想到它是你亲手所制,我心中便有一丝安慰,在那孤单寂寞的漫漫长夜里,想着你一双青葱玉手怎样采来草药,怎样轻研微磨,怎样将它制成药粉一点点装进这小瓷瓶中,怎样日日带在身上不离左右,如此,我便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仿佛就在身边萦绕。我知道我傻,像个痴人一般,可你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你,你定会笑话我的是么?”
他的声音低微沉哑,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此刻绵绵道来,我心中竟狂跳不止:他爱我竟如此之深么?可我曾经对他那样狠绝啊,他依然恋我如昔,这怎不叫人感动!我低声问道:“我那样对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我也想啊,多恨一点,便会少爱一点,可无论是爱还是恨,心里的那个人依然是你啊,你的眉你的眼仿佛生生刻在了我的心上,叫我一刻都忘不了,你说,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叫我这样不能忘却!”他紧了紧手又道,“再说,你也只是不爱我而已,这不是错,我又为何要恨你,错的是我,我用情太深,而你早有了心爱的人,我又怎能要求你同等地对待我呢?”
我哽咽着,微微摇头道:“你,你为什么不自私一点,这样的包容,叫我情何以堪!”
他喟叹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哪有你说的这样无私!其实你一直忘不了他,又何尝不是长情的表示?他虽然离开了人世,却拥有甜蜜的过往,还有一个姑娘绵久的情意,这如何不让人艳羡呢?我虽苟活于世,却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幸福,心许的姑娘惦念他人,我也只能就这样等下去了。”
我揪着他的衣襟眼眶微湿:“你……有什么好等的!”
他幽幽一笑,眸中的水气似要漾出:“为什么不能等?我心里也存了一丝希望的呢,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等你动情,等你爱上我,仿佛等了一辈子了,也不知是否要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迷蒙着眼,心中酸楚不已:“如果,你等了很久很久,还是……等不到呢?”
他眼里的涟漪一波一波扩散开来,那隐约的星光却渐渐淡去,忽然他又展颜而笑,宛若浅池里幽然绽放的白莲,透着些许寥落些许伤怀:“下辈子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好了,你快回去睡吧。”
我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不要,今晚我和你一起睡好吗?”一个人太过孤单,我想要依在他怀里,感受他给我带来的温暖。
他虽有些为难却还是答应了,我枕着他的胳膊,看银色月光轻洒幔帐,心间不由升起一股暖意: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曾经有个男人为我付出过这么多,他爱我的深情天地可鉴,哪怕日后身不由己,我也定会在远方遥遥为他祈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