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落月成孤(1 / 1)
山上的日子一如平常,我每日炼药、习剑、抚琴、刺绣,总能把时间排得满满的,很快夏天便过去了,秋风夹带些许寒气袭来,园中桐叶纷纷飘落,如黄蝶翩然。秋之寥落凄凉桐树总能最先感知,抖落了一身的翠叶,只留下枯枝脉脉,还要苦苦挨过这样的寒冬。
我的心境也一如此刻萧瑟的秋风,在山间飘忽荡漾,无处停留。记得他曾说过,梧桐引得凤凰来,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抬头仰望一片青空,抑不住心中隐隐的痛楚:恩爱长久对我来说尽是奢望啊,一个连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人,又何来幸福,何来希冀呢?
拾起一片枯黄的桐叶,微微在手间转动:这几月过去,也不知他的身子好些了吗,自上次回山之后,她们依然遵着我的话再没说过他的情况,可是我只是不想听到那些胡言乱语的小道消息,他的伤势如何,却为何也不告诉我?我失神地将桐叶揉在手中,再展开的时候,已碎成了一片一片。
算了算了,只要他还活着就好,再说她们听来的也只是江湖传言,作不了真的。只是,上回在苍国闹的那一出,必定又给他带去很多麻烦了吧,我就是猜也猜得到江湖上传成了什么样子,夺雁令不在盟主身上,竟然被个十来岁的姑娘捏在手里。唉,怎么我总是坏他的名声呢,这也要怪他,好端端的干嘛把那样重要的东西给我!
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踱回倾音阁:知道他想尽他所能的护我周全,即便他的人不在我身边,也必定是时时注意我的。那次的事过后,我心里便如冰雪般清明,他一定是吩咐了手下,若见着手持夺雁令的姑娘必要随时护在身侧,所以,所以回山的时候,身后一直有人跟着,跟得那样近,连月痕樊落都发觉了,他还真是不放心呢!
我勾唇一笑,心里一下子欢喜起来: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细密的关怀,这人的心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怎的比女儿家还细致呢?
我以为现在的心绪已足够平静,再不会想他想得心焦了,也许,也许真是放下了吧,我本就对他没有太多的情意,这几年来也养成了清冷的性子,他待我再好我也只把他当作朋友罢了。朋友,是啊,我关心朋友的伤势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只是我没想到,回了倾音阁刚想推门,却听见她俩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天,我耳尖地注意到谈的是他,便屏息立在门外侧耳倾听。樊落嗓门大得很,没我在她更是像个喜鹊一样喳喳叫个不停,我边听边偷偷笑开了:他,他还真是有趣,竟然信了佛,日日在梅鸿楼研读佛经,难道佛祖便能渡世间苦难,救民于水火,也能管江湖上的那些打打杀杀?真是笑话!不过江湖上那些追捧他的人竟也开始醉心佛法,倒也是好事一桩啊!多念几遍经便能少杀几个人,杨大盟主啊,难道你竟是在打着这样的主意吗?
我正捂着嘴乐不可支,忽听樊落语气一转说道:“阿痕你可听说了,上次盟主受伤后,那个白道第一的美人申飞雪堂而皇之住进了梅鸿楼,说是为了照顾他的伤势,哼,谁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呢!我早猜她没安好心,你看吧,后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申老庄主果然去提亲了。哼,说什么梅鸿楼从来没女人,现在不就有了么,难道他已然忘了我们小姐,可,可几个月前不是还派人送了琴过来,长相思,长相思,不至于这么快就变心了吧!”
我呼吸一滞,只觉胸中一阵抽痛:他……要成亲?怎么会,怎么会呢?才不过三四个月,长相思真的断相思了?难道,男人的心真的那么容易变,没了希望他便不会再等下去?
唇舌之间隐有苦涩缓缓漾开,我猛地推门而入,樊落正手舞足蹈说着什么,见我脸色不悦便立时住了嘴,我掐着手心故作轻松道:“杨大盟主要成亲了?那是好事啊,樊落你怎么不说下去了?”
她瞧了瞧月痕嚅嗫了半晌却说不出话来,我将目光扫向月痕,她略微一笑说道:“只是说申老庄主去提亲,还不知盟主是否答应呢。”
我轻舒口气道:“江湖上传他不能人道,那申飞雪难道不知道吗?还是她用情如此之深,半点都不在乎?”
月痕斜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别人不知道这传闻是真是假,小姐你还能不知道么?”
我脸上微烫朝她瞪去:“我知道又怎样,难道她也知道?”
我本是随口说说,出了口才发觉这话颇值得推敲,会不会她真的知道,所以才……一时间我心乱如麻:他受了伤,她想去照顾本就是会叫旁人说闲话的,可他竟然还让人家住进了梅鸿楼,这远比先前与我的流言要可信得多!梅鸿楼从来没有女子留宿,尤其是这样貌美而娴雅的大家闺秀,我该说什么呢,我还能说什么!永生永世的爱,便是这个样子的?
我垂了头凄苦一笑:是我说拿他当朋友的,如今,便真的只是朋友了,将来他娶妻生子,能真真正正享受到幸福永华,长乐未央,这都是我所不能给的,他确实不该为我苦苦守候啊。我早已拒绝了人家,如今还能怪他的绝情么,我不是早希望他能放下与我的过往,去寻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如今他寻到了,我该替他高兴的啊!
只是,一颗心为何扯着疼,双腿为何虚软地站立不住,泪水为何迷蒙了眼眸,我到底是怎么了啊!直到月痕轻轻扶我坐到床边,我才靠在她的肩头任心间的刺痛渐渐蔓延扩散。
她拍了拍我的手道:“小姐,只不过是人家来提亲,你又急的什么啊,你觉得盟主他会是见异思迁的人吗?”
既然想明白了,我也并非小气之人,少了个爱我的人,也便多一对幸福的伴侣,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微微摇头:“我哪里急了,他不是朝三暮四之人,可再怎样也总要成家吧,申飞雪无论家世容貌,还是才气武功都与他相配,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樊落在一旁似不敢置信道:“小姐,你可真是的!都这样了,还不肯低头?”
我倏地抬眼看她:“什么低头?我早说我与他绝无可能的,现在他要成亲,我唯有祝福二字!”
樊落傻了眼:“可是,可是……”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我之所以有些难过,只不过是因了一点可笑的虚荣心罢了,毕竟被两疆的盟主看上,多少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啊。”
她气急败坏道:“小姐你胡说什么啊,这根本不是你的心里话!”
我兀自沉默不语,月痕推开我一把拉过樊落:“我们走!让她独个儿想个明白,自己的情郎要另娶他人都不慌不忙,谁还来替她着急!”
说罢果真一前一后奔出门去,我斜倚床头苦笑连连:难道还要我去抢他回来不成,他若心里没有我了,再怎样都没用的,况且,我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承诺,若只是露水姻缘,他这样的人又怎会接受得了?
去年的今天,我与他相识在涟溪之畔,溪水澄澈清宁,他绵绵的情意如云烟般将我缠绕,可才过一年,情郎不再,情缘亦不再,我还剩下什么,不过是苦涩是心酸罢了。
这一夜辗转反侧,无眠到天明,我操了剑直奔浮音园,流樱飞雪在手里舞得风生水起,一时间,风声猎猎,剑气逼人,枯枝残叶在天地之间流转,我心中的苦楚却怎么都无法消散,好像是在怨恨自己心爱的东西被别人抢去,又像是在气恼自己无法得到的宝贝旁人却唾手可得!
不是早就心平气和了吗,可这么点小事我便烦躁得要死,哪有淡定从容的样子啊。管他是不是和别的女子亲近,管他会不会娶了那个申飞雪,这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啊,我为何要烦恼为何要心焦呢?
可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他亲近别人,更不愿意他娶旁的女子!他说要爱我一生一世,又怎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不!我不是这样想的!我猛地挥剑朝树上砍去:他怎可能为了我蹉跎一辈子,我也绝不希望他就那样苦等下去,既然有了合适的人选,也许便会是他心目中的娇妻美眷呢?
我正朝着棵桐树一阵猛砍,忽听个声音喊道:“怎么了小丫头,脾气那样大!”
我身子一滞,垂下手来:是轻鸾,她怎么来了?一定是那两个丫头唤来的,真是多事!“没什么!”我努力平复了心绪,悠然转身。
她移步至近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都这样了,瞒得过谁啊,瞧这小脸皱的,是我们的杨大盟主要成亲了,音音你不开心?”
我躲开她想要帮我撩发的手:“我哪有生气,我只是在为你鸣不平,申飞雪趁人之危伤了你,又差点害你性命,虽然那毒不一定是她下的,可总是她惹出来的祸啊,那个死人娶谁不好,竟然要娶这样的女子,哼,我气不过罢了!”
轻鸾眨着眼笑道:“少说好听的话了,我都不气你又气的什么?我看,是你不愿见他娶那个白道第一的美人,抑或是,他娶任何一个女子你都不会乐意的吧!”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记得在谢家庄的那一晚,我气他要做人家的上门女婿,曾让他不要娶别的女子,虽是几分醉话,可他却答应我说一生只愿得一娇妻美眷,除了她谁都不要。后来我知道,他心里的那个姑娘是我,那么所有的这些承诺都应是对我许下的,他是那样品性高洁的人,海誓山盟又怎会不算数,又怎会轻易变了心呢?
难道现在我真的受不了他另娶他人,他的情他的爱都应该只对我一人么?可是我既然不能给他幸福,又怎能阻断别人给他的幸福?我不能那样自私的!无论他是否还惦着我,既然选择了了断,就不该再沉湎于过去,他有他的未来,我也有我不能抉择的生活,如此……也好啊!
往后真的是再无交集了,长相思也总有淡漠消褪的时候,终有一日,没了思念,没了眷恋,所有的往昔都会如云烟般飘散。更何况,世间可喜之事甚多,何须为不喜之事牵肠挂肚呢?
如此一想,我心中释然不少,朝她扬了扬眉道:“云姐,来跟我比剑吗?我最近练得还不错呢!”
她慌忙摆手道:“下次吧,音音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怕我会遭殃啊!”
“云姐你还真会说笑,我武功差你一大截,内力更不用说了,何止天差地远,怎可能伤到你?”
她眯眼一笑:“可是你现下像个母老虎,我可不敢惹啊!”
我怒瞪她几眼,忍不住笑将出来:“我有那么凶么?”
“你不凶,你只是脾气太扭,心眼太死,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憋在心里,哪怕不去看他,写封信也好啊。”
我沉静下来,良久才道:“不,他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是希望他能幸福的,我只是有点失落罢了,将来若是宏锦哥哥娶了你,我怕是也会这样的呢。”
她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觉得真会如此吗,你对宏锦的感情和对他的一样么?”
我心中一恍,却扬起了手中长剑:“云姐,要试试我的流樱飞雪么?”
她惊奇地瞧过来,看了我半晌还是摇摇头:“我看还是算了吧,你现在可比杨严尘危险多了!”
我勾唇轻笑,看她叹了声“孺子不可教!”便默然离去,手中的剑却似沉重得再也举不动,哐的一声跌落于地。
是啊,我对他和对宏锦哥哥自是不同的,不知什么时候,若有似无的情愫在心间款款流淌,我会为他心焦为他伤怀,就像此刻,心中竟也有隐隐的醋意。可再怎样,我也只能拿他当朋友啊,他不是寻常男子,不是我能随便驾驭的,我给不起他想要的,那就不该再涉足他的生活了。
过往的终成过往,将来无论怎样,你都只能是苍穹之上那飘渺的浮云,我能远远眺望一眼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