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玄教冥神(1 / 1)
国都怀安王府
夏风瑟瑟,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夕阳垂落,夜幕将沉,怀安王府的水榭亭台里却是丝竹阵阵,七八个纤腰丰臀的戏子正穿了半透明的薄纱罗裙和着乐声翩翩起舞,映衬了那一池半开青莲,却是人比花娇。
水榭里的坐了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肤色白皙,便半倚着软榻,和着拍子指尖轻弹,正昏昏欲睡,却听闻那水榭的珠帘一阵清脆的鸣响,却是忽起了晚风,飞溅了清凉的湖水落在眼睑,睁开眼,便见了水榭外那一抹模糊的黑影。
怀安王摆摆手遣散了乐手戏子,安静的水榭里只闻珠帘脆响。那黑衣人仿佛一抹暗影,便无声飘进水榭,一袭黑色头巾从头落到脚踝,只露出一双乌亮亮的眼睛淡漠冰冷。
“先生可是来为老夫解惑之人?”怀安王沉声询问。
来人并不做声,微微颔首,晶澈的眸子盈出一丝浅笑。
怀安王被他那诡异妖魅的眼光看的脖颈发麻,便别开了眼,看着水榭外风吹荷塘,冷冷道:
“老夫听闻最近濮阳一带出了一干乱党,杀人掠货无恶不作,最近还杀了一个府丞,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得六卷者得天下……想凭着几本经卷便要造反……”
怀安王那一只白嫩的手握着一只白玉小壶,在掌心旋转,冰冷阴寒的眼光便掠过亭中默立的男子,忽而眉峰一挑,轻道:“却不知先生对此事有何高见?”
那黑袍男人看着怀安王眼里的暴戾阴森,那淡若寒冰的眼眸中便是一笑。
“这么说王爷是不相信这‘六卷天书’之说了?”
“实乃无稽之谈!得天下靠得是兵权谋略,杀伐决断,却怎能凭区区六本经卷凭空而得!”
怀安王眼神轻蔑,那黑衣人却依旧笑意清淡。
“王爷既然不信,又何必万里迢迢从祈箜请我来此呢?”
一听此话,怀安王呵呵一笑,便道:“老夫与大汗素未谋面,大汗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尔多有得罪,大汗请坐。”
那黑衣人也不推辞,便俯身坐在怀安王面前,头巾取下,却是浓眉深目气势冷冽——却正是祈箜大汗横城槿。
祈箜上一任大汗横城泰暴毙,便由南祈三王子横城槿继承了汗位,北祈部族不肯归降又战力不敌,便带着南祈的四王子横城拓野退守到祈山以北的边远地区,犹做困兽之斗。
这个横城槿行事看似狷狂率性,却是内府深沉,不容小觑。
怀安王笑呵呵的看着横城槿,便到:“六卷天书老夫早有耳闻,只不过皆是些江湖传闻,不可尽信。直到半年前在皇宫祭坛的一间密室里,突然发现了一尊佛像,却着实让老夫吃了一惊。”
“哦?”横城槿淡笑挑眉,便等他下文。
“那尊佛像头戴青莲花冠,足踏七色火焰,单手平摊,掌心写了一个‘罪’字……这样的佛像在任何一个教派里皆是大忌讳,着实让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近日,忽然见了那佛像背面刻了四个字‘玄教冥神’,便让老夫不由灵光一现。”
“多年前老夫的确听闻一个传说,相传□□皇帝泰安兴兵开国之时,曾身负重伤濒死垂危,却偶遇仙人点化,方才化险为夷,得了如今沐氏天下。”
“这些传闻多被记载于江湖野史,传闻于民间,老夫曾一度当成一句笑谈。只是今日见了这尊佛像,便不由联想到一个有趣的皇族礼仪……历代皇帝登基之时,都会去祭坛密室里参拜的先祖——竟是玄教冥神!”
怀安王的眼神愈加迷离,便仿佛坠入沉思。横城槿眸中掠过一道冷意,却笑道,“如此说来,王爷也对六卷天书之事感兴趣了?”
“哪里,老夫自知驽钝,只是人活到了我这把年纪,对神佛之事总是多些敬畏,老夫求六卷,也不过是想一窥神姿罢了。”
他忽然看向浅笑淡漠的横城槿,便压低了声音,“不是说玄教在濮阳城的密林里有个祭坛么,用六卷打开祭坛,便能见真神仙姿了吧……”
横城槿默然轻叹,笑得淡然。
“玄教倒的确是有此一说。传闻玄教冥神犯了天条,被压在濮山之下,降六道封印镇其魔性。故而濮山的玄教总坛里供奉冥神之像,此六道封印便是当今武林所盛传之六卷天书,交予玄教六宗弟子世代相承……若是王爷想一窥神姿,那便是玄教冥神了……”
横城槿声线轻轻一顿,却道:
“却不知王爷见了冥神,又有何话要说呢?”
“如今战祸连年,老夫若是见了神祖,自是要求个剿灭乱臣贼子,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怀安王看看一侧但笑不语的横城槿,又道,“那大汗若是见了神祖,又有何心愿呢?”
横城槿眸光一闪,却只淡淡道:“祈箜水草肥美,与濮阳四郡一山之隔,只是濮阳有铁,祈箜只有牛羊。这些年为了生铁和牛羊,两族横生战祸,若是濮阳四郡与祈箜一家,便是上天庇佑万民了。”
怀安王脸色一冷,不由眼露杀意。
这些年他挟天子令诸侯,本已算是君临天下,可流亡衮州的太子之兵却如有神助,屡剿不败,让他不得不相信沐氏子孙得冥神庇佑只说。
只是看着唾手可得的大好河山,他又怎能甘心轻易放弃!若是沐氏得冥神庇佑,那他便也如沐氏先祖,亲自去求一道神旨又有何妨!
只是……濮阳四郡乃是夏褚国最大的铁矿产地,却没想到这个黄口小儿竟然狮子大开口,一口要定这四郡换取合作。
怀安王默然不语,手中的玉壶忽然咔嚓一声脆响,却被捏出一道裂痕,水榭安静,两道目光相接,横城槿微微一叹,低声轻笑道:
“清、土、火、金、木、阴六宗弟子如今散布天下,真个是要找到六个人,却也不易,不过我倒是的确知道一个人,王爷倒可一见。”
他伸指蘸酒,便在石桌上写出两个字,起身,黑色的披巾盖住头脸,便淡淡道:
“王爷府中有金宗弟子守护,想进门却是着实不易。只是如今金宗木宗两派争斗,王爷莫要遭了池鱼之殃。”
话音未落,黑色的身影已如风般隐没在夜色里,水榭又恢复宁静,夏风清冷,吹得珠帘震颤。
那石桌之上,酒水写出的‘卫锦’二字渐渐单薄模糊,终化作一缕水汽消散不见。
树影晃动,荷塘里那一片暗色的池水忽然起了波浪,一阵哗哗作响的水声之后,荷塘里便凭空多出一道人影,缓步走进水榭,踏出一路水渍。
黑衣人走进了灯火莹润的水榭,抱拳一礼,“王爷。”
怀安王微微一笑,便指了指石桌上那已然模糊不清的两个字:
“此一行去请卫先生,还要有劳韩宗主了。”
*
卫锦的高烧慢慢的退了,便又如往常般安静淡然,浅笑温和,那双嗜血鬼魅的眼却仿佛只是沈青柠的一场幻觉。
在淮安城住了三日,卫锦便康复如初,也不曾与沈青柠说起病因,便只道有些疲惫。
卫锦说天下大乱,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鸿城里危机四伏,不如改道从濮阳城转去国都避避战祸。
青柠随着卫锦从淮安城行来,一路饿殍遍野,灾民无数,本是悠闲的旅途,却因着这连雨天和紧绷的战火而失色不少。
太子在衮州一起兵,无数郡县发兵响应,这其中却也夹杂了许多匪类贼寇借助太子旗号发兵府郡,烧杀劫掠,天下声讨声不绝,太子军队一面疲于应对铺天盖地的王军,一面又要在自己的盟军里甄别敌友良恶,一时间军内混乱,连败数仗,退守到牧州一带整军。
怀安王在毗邻牧州的四个郡县派重兵围攻,濮阳城便是这四郡之中最后方的一个郡。
四月以来,从全国各地派往濮阳城的军队已经近十万,加之濮阳城原有的守军十余万人,原本不大的一座边陲小郡霎时变得拥挤忙乱起来。
城内外不断的有大批的军队列队调动,而城外的军营已经驻扎了密密麻麻一片,一时间连那些不问世事的百姓也感觉到了这空气里飘动的一股战火的味道,满城草木皆兵,连哭闹的孩子此时也仿佛安静了许多。
成批的军队在连雨天里冒雨行进,路途湿滑泥泞,生锈的铠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一日刚刚过了晌午,眼看着下了月余的雨突然停了,那灰蒙蒙的天终于透出了一丝皎洁的蓝,洒下几缕珍贵的暖阳,两人的马车却突然坏了。
卫锦挑开车帘一看,原来连日暴雨,车椽子竟被雨水泡裂了。
离濮阳城还有七八里路,卫锦跳下车,踩着湿滑的泥水趴在车边看了半天,却也是束手无策。便在路边寻了块光洁的大石,铺了垫子略作休整。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抬眼便见那官道上几个黑点渐行渐近,竟是十几个骑兵押送着的四辆囚车。
车轮在雨中拧出咯吱的摩擦声,夹杂着嘤嘤啜泣,在这静翌的官道上格外凄凉。
囚车里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哀求押送的兵役给孩子喝些水,那些兵勇却仿佛是铁了心的不闻不问。
另外的一个囚车里一个虬髯男子如发疯一般开始咒骂怒斥,镣铐撞击着枷锁,发出刺耳的铮鸣,那兵勇被他激怒,高声咒骂,直打得那男人浑身血渍。
“还以为自己是将军,跟老子摆脸色……要怪就怪唐恩九那个逆贼,你跟了谁不好,偏偏随了他这个短命的……”
老兵丁还在喋喋不休的咒骂,那‘唐恩九’三个字却仿佛是三把利刃,狠狠的插入青柠的心底,一双娥眉微微一蹙。
“……青柠?”
她指尖一凉,便见了卫锦眼底的星芒。
“想起唐恩九了?”
“师父又想笑我烂好心?”她如墨的眼眸里旋起一道波澜,却仿佛是荡开的水痕,缓缓消散。
山水如墨,一白一粉两道身影默然静立。
远处,怒吼和哭号声仿佛化作模糊难辨的嗡鸣,湮没在着清冽的长风中。
残忍的狞笑声中,冰冷的大刀压上女眷的脖颈,明亮的刀锋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既然王爷要的人只有将军一人,那我等也不必费此劳顿带着你们这些聒噪的废物行路了……”
小儿的哭声仿佛是利刃撕裂了和煦的夏风,泥泞湿滑的土壤被鲜血染透,一道粉色身影落在面前。
妇人惊愕的看着眼前身首异处的兵勇——脸上的狞笑依旧,却只是大张着口,没了呼吸。
而眼前矗立的少女,却柔嫩的仿佛是一朵粉色水仙。
“滚。”
沈青柠看着眼前同样惊愕的囚犯和兵勇,努力压抑着心底的躁动。
唐恩九……唐恩九……终以为那半年的劫数已然变成一场空梦,这辈子再也不会提起,却轻易地叫这三个字揭开了伤疤,脖颈上一阵隐隐的痛,丝丝缕缕,氤氲到了心尖。
耳边一阵金石相克的脆响,囚车被砍成碎片,两人镣铐尽去,却见眼前的少女迎风而立。
她说:“唐恩九是条磊落的汉子,容不得这些龌龊小人玷污他的声名。”
那虬髯汉子缓缓的抬起头,眸子里却忽然闪出一丝银光,“姑娘认得唐恩九……”
诡异的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让她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寒意,莫名的退了一步,却只觉得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巨石滑落,地动山摇,霎时间仿佛天地移位,慌乱中,她却清晰的见了那虬髯男子冰冷的笑容。
大地轰鸣震颤,她却奇异的听懂了那男人最后的一句话,不由苦笑。
原来竟又被师父说中了,看来她真的是要死在烂好心上了……
巨石雨中,卫锦如电一般飞身掠起,直扑向沈青柠娇俏的身影。窄小的山谷中,却仿佛霎间坠入了一个诡异流离的世界,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是失之交臂,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囚车卷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如烟般消散眼前!
卫锦的眼圈怒红,在巨石雨中如电穿梭,那一刻,整个山谷却仿佛被施了魔咒,直到那一片诡异的石雨止息,却再也寻不见半个人影……
空寂的山道上,尘埃落定,忽而一阵微风,卷起一张白色的信笺飘落脚边——
卫先生,天涯楼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