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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不成魔 不成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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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宗红月山庄

昏暗的房间里,归元子和丹阳子的尸身倒卧血池。

屋外日光炽烈,广成子斜倚着屋墙坐起身,见眼前一树夏花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随风而落,撒了满院嫣红。

白皙的手在灰黑的泥墙上缓缓滑落,带出五条红色血印,凄冷骇人。

风声萧瑟,掩不住他沉重的呼吸。

阳光散落在明晃晃的刀锋上,亮得刺眼,他的眼光划过周遭逼近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却终落在头顶那一片湛蓝的天空上。

风已起,浓云滚滚,不多久就要掩盖了这片清朗的天色,然后便是一场骤雨,洗尽铅华。

刀锋寒冷,便一步步逼近,一步步压人鼻息,那张习惯了冰冷的面容此刻却笑的温暖。

十指轻叩,弹起玉色青烟,便看眼前风沙漫天,卷起满地玛瑙重瓣,迎风而舞。满院中持刀的黑衣杀手却被那呜咽的风声所惑,便仰着头,片刻迷茫。

广成子一头银发随风而舞,眸光清浅通透,映衬漫天飞花,仿若神袛。

夏风萧瑟,如火如冰,眼前便仿佛又回到那个昏黄的午后。

那一天他握着手里的签筒,面容冰冷如故。

他说:“抽到了最短的竹签的人留下来做诱饵。”

签筒在三人手中默默传过,却是异口同声的两个字:“是我。”

目光相接,三人都笑得了然。

那本就是三根一模一样的竹签,只是他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会折断自己手中的那一支,却未曾想,这拙劣的把戏却被拆穿的这般容易。

那天,他就这样努力的扯动那张万年寒冰的脸颊,竟真的扯出一丝罕见的微笑。

他说:“师父身受重伤,丹阳子尸身已腐,总要有人留下来做饵,总要有人铲除邪佞,师门之中,你们最清楚谁最合适留下来。”

……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我只是在等待着提线断开的那一天……

那天,他就仰头看着那一片郁蓝的天空,满院的殷红飞花,笑着逆转经脉,让人卷简兮的力量如嫣红牡丹一般在着夏日里张狂盛开——以血祭祀。

烟云散,飞花成针芒,便是一朵红云喷薄,又归满院寂寥。

夏风萧瑟,远处无尘子凌虚子疾疾奔来,远远的见了府院上空那一朵彤云,腥涩的血气霎时充斥鼻息,灰白色的院门下缓缓流出一道殷红的血,凝成纤细的线,滴落青色石阶。

脚步停滞,两人便极缓慢的蹲下,掩住那殷红的眼,却忍不住脸颊上一片滚烫的泪。

……金宗韩宁杀死寒姬解开一道封印,若是任由他们残害同门,恐怕是一场天地浩劫。

师父如是说,于是便舍弃性命困住韩宁。

……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你听过一个提线木偶会害怕死亡么?

——广成子如是说,于是便自断经脉,与金宗杀手同归于尽。

师父死了,广成子死了,为了曾经立下的那个誓言,太多的人从他们的人生里出现,又离开。

无尘子看见一旁痛哭的凌虚子,看着那座沉静的院落,忽然一阵阵的迷茫——他只想知道,为了玄教六宗相衡的诺言,舍弃了这许多性命,真的值得么……

抑或是便如卫锦一般,远远的逃开,天涯海角隐于尘世……

*

马车剧烈的摇晃,大风呼啸,一团团黑压压的乌云低得快要压到头顶,忽而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砸落天际,眨眼间便是大雨倾盆。

山路越发泥泞,忽然马车狠狠一晃,那厚重的绒布帘子却被猛然挑开,剑芒一闪,来人的颈项被狠狠压住,定神一看,却是无尘子。

他浑身湿透满身血渍,张了张口,见沈青柠眼里的惊愕,卫锦眼里的杀意,终只苦涩一笑。

“金宗出手了,师父死了,前面的鸿城里布满了金宗的杀手,怕是已成了龙潭虎穴。他们要……解开五宗封印……”

染血的手忽然握住沈青柠的小手,卫锦的剑锋一压,眼里是戒备的杀意。

无尘子却只是淡笑,终松开了手,缓缓的退后,退入那片接连天地的雨幕里。

空旷的官道之上,一人一车,兀立雨中。

杀戮已开,六宗相残,信任在此时已单薄得如同一张纸,连他亦在提防卫锦杀他以取木宗之血解开封印,他又如何能苛求卫锦信他!

无尘子呆立雨中,便见天空中一道白光划过,他那张布满血污的脸忽然一僵,却只见眼前枯树之上一道人影,仿佛是生长在树上的一节枯枝,杀意却轻易的透过轰鸣的雨帘落在心头。

长剑出鞘,雨水划过他白皙美艳的面容,那妖娆的眉眼却散出冰冷的杀意。

乌亮亮的雷电划过天宇,剑芒刺破雨幕,风声呼啸,两道人影如离弦之箭,飞掠的刹那,寒芒闪烁,那黑衣人便如朽木般轰然落地。

雨水滑落在无尘子白皙的掌心,洗净血水,便还剑入鞘,眉眼安静。

雨水冲刷着尸体,混着腥涩的血渗入大地,转身,却见卫锦肃立面前,静若玉雕。

“金宗的人已经追来,卫师叔还是尽早调转马头吧。”无尘子冰冷的声音淹没在轰鸣的雨声中,却格外单薄凄恻。

卫锦默然。

金宗木宗杀戮一开,鹬蚌相争,他宁愿旁观,未必求渔翁之利,只不过明哲保身罢了。

他默然,看着雨中的尸首,轻声道:

“金宗弟子掌鬼卷筱陌,主三魂七魄阴阳五行……你不想替归元子报仇么?……与其让这些血白白流入大地,何不解开封印继承鬼卷的力量?”

“不。”

无尘子白嫩的面容此刻却安静的仿佛一张平静的画卷,目光掠过那一片浓云滚滚的天边,忘了言语。

……承袭六卷天书,便注定了要做一生的提线木偶,命运牵扯着那细细的丝线,一颦一笑,跳跃旋转——可这一辈子,他唯一从未想过的一件事情就是违背教义,剪断背脊上的哪一条丝线……

“师叔不记得封印祭祀时说过的话了?”

无尘子纤细悠远的声音淹没在轰鸣的雨声里,却仿佛并不等待一个回答,转身,便如木偶一般僵硬的走进雨幕。

封印祭祀时说过的话?

卫锦愣在雨中,笑得清浅。

这许多年来,他说过的话太多太多,真的假的夹杂在一起,怎么能记得清楚。莫不是说了什么一辈子不背叛玄教,一辈子不同门屠戮,一辈子谨守教义,用性命守护那个莫名奇妙的玄教之神?

只可惜……这些话说得出口,却连他自己也未必会信。

白皙的指尖插入那尸身的背脊,便蘸了鲜红的血,在苍白的手臂上划出一串纹络,薄唇轻启,吐出魔魅的音符……

无尘子要谨守教义,那便让他以血肉之躯去与金宗搏命便是。

可他不一样,他是卫锦,他还想活下去,所以他必须变得强大。金宗的封印之血摆在面前,若是此刻还要伪装那一副神圣的样子,不是高尚,而是愚蠢。

淡紫色的血液飞快的渗入肌理,带来一丝丝刺骨的灼痛,他眉峰紧蹙,唇角掠起一丝魔魅的笑容——

开启六卷封印,便解开束缚与灵魂中的魔鬼,终丧失人性,堕入魔道……

冰冷的脸颊氤氲着单薄的紫光,卫锦赤红的眼眯成细线……

成魔么?若是能活下去,成魔抑或成佛,又有何区别。

雨声萧瑟,车帘一抖,沈青柠颤抖着躲进马车的角落,紧闭了双目,却无法隔绝脑海里阴森的画面——卫锦那双赤红魔魅的眼,仿佛嗜血恶鬼,竟让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车帘骤然挑开,卫锦钻进马车,沈青柠身体一抖,见了他阴冷的眼,褪去了赤红,却依旧阴森冰冷。

雨越下越大,卫锦调转马头,直跑出了一天一夜,隔日终于进了淮安城。

随意找了一处客栈落脚,卫锦便开始高烧不退,浑浑噩噩的睡了整整一日,到了傍晚勉强喝些清粥,便又昏迷不醒。

沈青柠趁他清醒时问他几句,却只说‘有些累了’,随他这十年来也未曾遇过卫锦生病,却只能静静等待。

夜色渐深,沈青柠又喂他喝了些水,探了探额头,依旧高烧,却终是无法,只吹熄了蜡烛,一掀锦被钻进他的怀里,迷蒙中睡去,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却忽被卫锦的梦呓之声惊醒。

卫锦的脸色红的吓人,迷茫中怎样也叫不醒,却觉得他的小臂上一阵浅浅的紫光,便掳开他的左臂,却见了一道深紫色的诡异图腾,散出淡薄的紫光旋转流动,仿若活物……

那光芒蜿蜒滑动,沈青柠便只觉得眼里一阵眩晕,喉底发甜,猛然一咳,便吐出一口血来,慌忙闪开视线,却突然瞥见卫锦那赤红的双目……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沈青柠眉峰紧缩,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却见卫锦双手按紧头颅,许久,似是用尽全力,终吐出两个字:“出去。”

一种陌生的恐惧袭上心头,沈青柠只觉得那一双魔魅般的双眼竟散出一层淡薄的紫光——冰冷,阴沉,毛骨悚然……

她颤抖着后退,慌乱中猛然拉紧房门,却发现双手不知何时竟抖得如风中落叶,瑟缩着坐在门口,忽然听闻房里一阵阵痛楚的闷哼,便要推门,手却终停在门前。

一夜,她便紧紧的捂住耳朵紧闭双目,阻塞那房间里痛苦的□□,却挡不住脑海里那一双赤红的眼睛,那只苍白的手臂上蜿蜒流动的诡异流光……

第一次,她感到卫锦竟然会令她害怕——害怕得甚至没有勇气去握住他的双手,陪他度过那些不能言语的伤痛……她发现,原来自己终是懦弱自私的可怜虫……

凝雪师父死的时候,她还不懂哭泣。

当她感到卫叔叔也许不能在给她任何庇护,也许会伤害她,划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逃得远远地,再也不回来。

因为她懦弱,她淡笑,她害怕伤害,所以她学会了忘记,自私,假装幸福。

而此刻,她憎恨这样的自己……

红烛燃尽,漆黑的夜淹没了整个世界,带着她的灵魂一并黑暗。

梦境里都是卫锦怀抱,温暖安全,带着淡淡的药香。她听见他在她而边说:青柠,别走,我会守护你,一生一世。

那一刻,便不只不觉的落泪了。

醒来时眼角酸涩,天色已然大亮,忽觉得掌心痛楚,张开手一看,却是昨日无尘子塞在她手心的一对金丝盘扣耳坠子,沾了血渍泥污,却被晨光晃出刺目的亮光,便又回想起无尘子和凌虚子的温暖的笑容,忽觉孤寂。

推门而入,却见卫锦背倚着床榻已然睡熟,脸色苍白却已退烧,便留下掌心血渍,却是捏碎了桌几上一个翡翠花瓶。

沈青柠取来药箱纱布替他清理伤口,猛然拔出尖锐的碎片,他便忽然一抖,微微醒转,见了她满面怯意,便扯出一丝极清淡的笑,大手揉揉她的发际,声音轻得仿佛不见。

他说:“别怕……别怕。”

梦境重叠,她微微恍惚,便是眼眶一热,扯扯唇角,却未做声。包扎利落,便扶他躺回床上,掖好被角,卫锦已微闭了双目,似是又迷茫睡去。

沈青柠俯身伏在他的胸口,只听闻他安稳的心跳,方才略觉安心。

卫锦的梦里看见沈青柠的眼泪,他醒转的时候,便果然见了这丫头如猫一般蜷缩在床角,眼角还余了残泪,便伸指替她拭去,却只听闻一声清浅的梦呓,不由心头酸涩。

——傻丫头真的害怕了。

……以玄教同门之血解开封印,终会丧失本性,堕入魔道,受那永世不得超生之苦……

木延九的话俨然回荡在脑海里,他却已不能回头。自从横城泰给他解开凤凰神卷的第一道封印,魔性便已在心底生根,他终日都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血液里那个躁动狂暴的灵魂游动嘶吼,无法停止。

如今金宗木宗两族杀戮一开,恐更大的血雨腥风还在后头,山雨欲来,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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