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长大一相逢(1 / 1)
第二日吃完午饭,寒无衣与重穿去了象山,准备泛舟漓江,看看著名的水月洞天。
找到租船的地方,寒无衣道:“不若我们自己划吧,多点情趣。”
重穿脱口而出:“不要。”
不期然想到了玄武湖上那一次。
寒无衣瞟她一眼。这人不是最爱自在么?怎么如今变了性。
重穿看出他心思,胡乱解释一句。“你大少爷是不会划船的,到时候苦的还不是我。”
寒无衣没接话,选了个十七八的精壮少年船夫。
那船说是船,其实是改良的竹筏,上面加了个篷子,里面竹编的两椅一几。
“这江里有些地方水浅,寻常船儿吃水太深,我们平日行舟,都是这竹编的筏子。是简陋了点,好在轻便易行。”那少年船夫解释道。
二月的天气,他上身只穿一件薄薄单衣,裤脚挽到膝盖,露出油黑发亮的胳膊小腿,用力点篙时,显现遒劲美丽的线条。
“这个船儿不用桨吗?”寒无衣见他只携一根竹竿开路,有些好奇。
“是喽,还是因为水浅的缘故。”少年憨憨地笑。
寒无衣回头看看,那只小虫仍是一脸恍惚。
心里突然有点烦躁,很想一脚把这个对水发呆的人踹下水去。
到了一片平静水域,小船顺水行舟,那撑篙的少年自怀里掏出一团青色艾叶包裹的点心,吃了起来。
站在船头的寒无衣看见,问:“这是什么?”
“这是家祖母做的粑粑,中午费事找地方吃饭,带了这个,还省银子。”
寒无衣见他吃得香甜。“是什么做的?”
“糯米,里面是豆沙。”那少年想一想,又自怀里掏出两个递给他。
“少爷小姐要不要吃点?我祖母手艺很好的,莫嫌粗陋。”
寒无衣高兴地接过,又递一个给重穿。
后者并没有接。
寒无衣看她两眼,突然把那粑粑扔过去。
重穿条件反射地接起,立时从神游中返回。
“这什么?”
“粑粑。划船的小哥给的。”
寒无衣自己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去。
“别吃!”重穿出手如电,一记打飞,那粑粑应声入水。
寒无衣呆在那里,生气。“你做什么?”
浪费粮食的事,重穿是不可能做的,若说她嫌粑粑粗鄙,更不可能,
至于说里头有人下药,笑话,他寒无衣眼皮底下,谁敢下药?
打粑入水,实在失礼,这不是小重会做的事。
他这边惊怒未定,那边重穿自己也尴尬地愣住了。
这是怎么了?嘴里泛出当年糖莲子的味道,甜中带苦。
冲着一样呆在那里,神色尴尬的船哥摇摇手:“不好意思,不小心把点心搞落水了。”
那小哥尴尬地扯扯嘴角,脸色不免有些黯然。也怪自己傻气,看这两个摸样,还以为容易亲近。
“没甚,乡下粗食,没的污了少爷小姐的口,是我莽撞了。”
重穿见他误会,急忙拿起自己手里的粑粑,大大啃了一口。
嘴里鼓囊道:“不粗不粗,清甜得很!”
那船哥看她吃上了粑粑,立时就把刚才的不痛快扔到一边,露出一口白牙。“小姐说笑了。”
寒无衣走到重穿身边,似笑非笑地看她两眼,突然下嘴,咬向她手里剩下的半块粑粑。
重穿差点被咬到手,吓一跳。“寒无衣你被狗咬了?”
寒无衣把那点心整个吞了,懒懒道:“谁叫你把我那块打落水。”
重穿嘴角一抽,想想自己理亏在先,放弃了抵抗。
“少爷小姐看,前边就是象山了。”
如镜水面上,一石耸然苍郁,其山奇峭,鼻汲清流,其拱如月,倒影成双。
隔江相望的村落,一片翠竹簇簇,果树葱葱,竹篱茅舍掩映其间。
上午下过一阵雨,此时望去,云雾蒸腾,似笼轻烟。
“果真有趣。”寒无衣不由点头,“小哥,那江对面是什么所在?”
船哥道:“那是訾洲村。现下是始安郡最出名的武林圣地,据说有个好大的门派在里面呢。”
打量下他两人,又加一句,“看少爷小姐不像那江湖人,千万莫要乱闯,里面人不喜欢外客的。”
寒无衣道声“多谢”,心知那必是夜月谷的所在了。
却听重穿羡慕道:“这谷主还真会享福,霸着这样一个神仙所在,还不让人看。”
寒无衣笑。“要是有人没事就上莫非岛溜达,你愿意吗?”
重穿一想,的确是这道理,嘻嘻一笑。
此时清风徐来,人在山水间,但觉耳目清灵,方才的一点不愉早已抛开。
寒无衣偏过头,见身边人神态可喜,心中微微一动,抓起她的手。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有人唱歌哦。”小船哥高兴地说。那声音清透如水晶,配尽这象山花水。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词不错。”寒无衣道,再看身边人,发现人已然呆立,一双琥珀大眼潋潋含波。“小重?”
重穿不答,只是霍然站起,钻出了篷子,四处张望。
“嘿,看那唱歌的姑娘,莫不是个仙女吧?”船哥手里竹篙顿住了,人呆呆地站着。
寒无衣顺他目光望去。
离他们不远一艘竹筏上,有两个少年男女。
撑篙的那个一袭淡朱色锦袍,玉立如松,剑眉星目,腰悬长剑,显是个少年侠客。
竹筏上坐着的那个少女,梳两朵桃花髻,粉色丝绦垂在乌黑鸦发上,同色绉纱罗裙领口一圈白色兔毛;这么凉的天气,居然脱了鞋子,把两只莹润粉白的脚丫泡在水里。
雪堆似的容貌,空山流霰。花瓣小嘴撅着,正是那唱歌的人。
寒无衣一怔,船小哥说得没错,这姑娘可不像个仙女一样。
王府里佳丽如云,但再没一个能与她相比。
“少艾!”有人唤了一声,声响不大,有些颤抖,更多的是欢喜。
这声音是,小重?
却见那粉衣少女浑身一震,一对清澈大眼往这边看来。
一时水雾迷蒙,霞光漫天,那雪魄面孔灿然生光。
然后眼前一花,这少女已然立在他们的竹筏上,两手抓着重穿的胳膊,语气小心翼翼的。
“你是重穿么?”
手抓得却很紧,一副唯恐人跑了的紧张模样。
重穿只是傻笑,眼里泛出泪花。
“少艾,我一直想你。”
寒无衣想着,这笑可够傻的,看得人直想——亲一口。
果然那粉衣少女轻叹一声,面孔凑上前,撅起粉红小嘴,对着重穿脸蛋就是一口。
寒无衣还没反应过来,此女嘴快,对着另一边脸又是一口。
“你这坏人,你这坏人!”慕少艾亲完,回想起当日种种,只觉得天大的喜悦里搀杂了那么多的思念和辛酸,委屈得胸口起伏,再也装不下这么多情绪。
重穿搂住她身子,轻轻摇着,眼泪滚落。
“少艾……”
那划船的小哥早已呆若木鸡,而一边的寒无衣,默默消化着眼前这诡异的重逢。
慕少艾此时才又上下打量着重穿,突然以手掩嘴:“你你你,怎么做姑娘打扮?”
寒无衣汗了,一颗绷着的心倒放松不少。这姑娘,显然是个二百五。
重穿笑:“我本来就是个姑娘啊,少艾真笨!”手戳戳慕少艾。
那一个瞪大眼,啊呜一声,又再搂住她脖颈。“没关系,你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小嘴一撅,又待要亲。
这下寒无衣受不住了。当我是死人啊,我家小虫你说亲就亲?
一把拎起她后衣领。
“我说这位小姑娘,嘴巴闲就吃块糖吧。”
此时风声一响,一物呼啸而来,擦过他手。待看清,却是一片竹子。
回头,只见那筏子上的轻衣少年剑客,扬着眉毛挑衅地看着他。
“放开。”
寒无衣气得笑了。
这一筏子人都有病不是?他寒大夫要不要普渡众生一下?
“这个丑八怪是谁?”慕少艾才注意到身边的寒无衣,忿忿瞪了他一眼。
重穿忍不住笑。“他是我师侄。”
丑八怪!师侄!寒无衣憋得咳嗽了两声,生吞下一口气。
好吧,寒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跟小丫头一般见识。
“他是……司空?”
重穿看着对面筏子上那少年,依稀却是司徒长风当年的模样。
“可不是,你家三少不肯来游湖,拉不到壮丁,只好找他了。”慕少艾满不在乎道。
“三少,也来了么。”重穿故作镇定。
“嗯,你要不要见他?我现在带你去。”
“不要不要。”重穿说出来,自己都吓一跳。为什么这么久过去,说起这个人,还会觉得有些怕。“反正武林大会那天就能见到,不着急。”
慕少艾两眼溜溜地看她。“这几年你到底躲哪儿去了,多方打听都不得音信,你那个千里哥哥,把你藏得跟宝贝似的。哼!”
重穿笑:“我在海岛学功夫呢,你们呢 ,去了大漠没?”
慕少艾:“去了,怎么没去,可惜你不在……你在哪里的海岛,什么样?”
“水清沙幼,椰林树影。”
“学了什么?那边好玩吗?”
“……此处……”
“……省略……”
“……寒暄……”
“……XX句……”
过得两个时辰,天已擦黑,那两个姑娘还热火朝天地聊个不停。
小船哥倒挺高兴,一面看着仙女,一面撑两下篙。
寒无衣早已一肚子闷气。眼看天色不早,拉过重穿:“小重,我们该回去了。”
慕少艾白他一眼。“干嘛动手动脚?”
寒无衣笑,一把搂住重穿:“你说什么?”
慕少艾气得,上手来夺人。
寒无衣转个身,正好挡住她路,对着重穿,特别温柔地问:“小重,肚子饿了么,我们去吃米粉好不好?”
重穿看到他眼里寒光烁烁的威胁之意,很没出息地说:“你说吃什么就是什么。”
慕少艾闻言:“我也要去。”
寒无衣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我没意思请你。”
慕少艾气得:“重穿你身边怎么老有这跟看门狗似的少爷啊?”
寒无衣回头笑:“可不是,对付那不识好歹的人,谁也客气不了。小重你以后交友可得谨慎些。”
重穿两边难做,苦笑:“无衣,就一起吃个饭?”
慕少艾先沉不住气:“我可不想跟他吃,看他这样谁吃得下。”
寒无衣特无辜地笑:“小重你看,人家不愿意。”没等慕少艾反对,指指一直默默支筏跟着他们的司空说,“何况那边还有个看门狗似的少爷等着她呢,有什么话,下次再聊吧。”
重穿看一眼司空,心想也是。
转对着慕少艾道:“既如此,少艾你先回去,明日武林大会,我再去寻你,好好叙过。”
慕少艾撅嘴,眼眶立时湿了。
“你总是为别人扔下我。这回可不许再骗我,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重穿看她这样难过,一时心软,走过去抱住她,轻声道:“不会的,我不骗少艾,明日就去找你。”
慕少艾还不死心。“你住在哪里?这城里客栈都满了。要不要随我去住,咱俩一个床睡?”
寒无衣双手交叉在胸口。“她住我家,舒服得紧。”
慕少艾瞪他一眼,突然笑了。直如新雪初融,看得所有人都是一呆。
“小师侄坏得很哪!”
寒无衣只觉头上一疼,却是慕少艾给了他脑门一记,同时飞身跃回了原先的筏子。
“重穿再见!”她冲这边挥手。
重穿看看寒无衣气白了的小脸,忍不住笑,得意道:“我家少艾,轻功不错吧?”
入夜,路边米粉摊。
昏黄灯光下,烫米粉的锅子冒着滚滚白色水汽。
米粉出锅后沥干了,盛入粗瓷大碗,摊主熟练地往里加着花生,酸豆角,几片卤肉加锅烧,配上酱汁葱花,一搅拌,香气扑鼻。
重穿和寒无衣两个吃得稀里哗啦的。
“好吃,真好吃。”重穿幸福地眯起眼。
今日故友重逢,此刻美食入腹,看看身边的师侄,呵呵直乐,夫复何求啊。
寒无衣只觉背上一凉。
“小重。”
“嗯?”
“除了重千斤和慕少艾,你还有几个这样的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重穿有些不明白。
“就是,”寒无衣忿忿地,“没事上来就又搂又亲的!”
也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
“呵呵,少艾就是那个样子的,你别介意啦。”
“我介意?”寒无衣挑眉。我寒世子会跟那种二百五一般见识?
重穿暗笑。看你这脸,还不介意?又加一句:“她不就说了你一句丑八怪么……”
寒无衣本来都忘了这茬了,一听火又上来了。“我丑八怪?”
那二百五丫头空长一双清澈大眼,感情有白内障。
重穿后悔自己说错话,连忙伸手摸摸他脸,加以安抚。
“不丑,不丑,我们无衣最帅了,赶上十八了。”
寒无衣突然抓住她手,很认真地说:“小重,还是岛上日子好过,是不是?”
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要是不离开岛上,就好了。
重穿看他半晌,微微一笑。“我们总会回去的,别担心。”
寒无衣一颗心,仿似被热水浸了,又轻又暖。
回头高兴道:“老板,再加一碗卤粉。”
次日近午,重穿与寒无衣坐船到的夜月谷,在门口递了拜帖,自有穿着银色长袍的谷中弟子引他们进了村子深处。只几步,却见豁然开朗,几座葱郁小山峭立,一脉清溪回转成塘,中间是一片白墙绿瓦的楼房,正是夜月谷的迎客大厅。
重穿他们来得晚,厅上数百座席差不多都满了,两个就随便找个地方站了。
这房子外表素净,厅里陈设却很是华贵,重穿看不出门道,只觉典雅;那寒无衣却是个刁客,一见这摆设,排场十足,要不是知道来的是门派大会,还当是哪个官宦世家的客场。
正打量这四下装饰,听到知客在那里报来客名字,通常都是江湖上叫得响的角色,之前他两个进来,就没人叫唤。毕竟年纪尚小,声名也不隆。
换了别的人,两个听过也就罢了,但这回听得清楚,那知客叫的分明:“流光剑客到”。
两人都不由想起两日前在酒楼听那九霄剑吹嘘的场景,心里就有几分期待,想看看这个“流光剑客”,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尤其是重穿,更想知道,到底是谁,敢说自己比三少还帅了。
此时厅口处入的一对少年,那女孩犹如雪地精灵,绝丽脱俗,正是慕少艾。
那少年身段甚高,一袭普通的靛青衣衫,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却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五官深邃,刀刻般分明,一双漆黑大眼漂亮得惊人,浓眉重睫,气凝寒霜。
历经三年,原先宝剑出鞘一般的容貌,仿佛被岁月浸润了,不再锋芒毕露,却有隐隐光华闪现,更夺人眼球。
重穿隔着那么多的人,隔着那么多的日子,看着俊美无俦的重千斤,手轻轻颤抖,嘴微微开启。
一声“三少”就在嘴边,却叫不出口。
似乎感应到这边的莫名目光,重千斤偏了一下头。
他不爱看热闹,也从在意旁人目光,只是身体反应,动物本能一般偏过了头。
然后,在熙熙攘攘关注他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重穿。
一刹那间,脑袋被巨大的欢喜撞得晕了,眼前所有人,所有事似乎都淡化成背景。
只有那张琥珀色瞳仁里带着热切的熟悉面孔。
清晰地,放大在眼前,深深嵌入漆黑无尽的眼眸。
寒无衣看着两个旁若无人,仿佛天地无存的对视,慢慢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