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惜哉时不遇(1 / 1)
“全身经脉正常,却无五识知觉?”
“是。”
“躺着已逾一周,肌体反应同熟睡?”
“是。”
“怎么叫也不醒,不吃不喝不排泄,但始终有一口气?”
“是。”
“看这样子,”胡笳沉吟半日,“的确是中了‘相思风雨’的症状。”
重千里点头。“弟子也是这么判断。”
“这次是峨眉回雁,一个月前是武当紫光?”
“嗯,再一个月前是少林同方禅师。”
“看来是烟雨楼正式下手收网了。”
“应该是这样。目前三大派掌门中毒的消息都被极力隐瞒着,各派只有几个核心人员知悉,不过,一来掌门之位备受瞩目,二来不排除各派核心弟子中有烟雨楼势力,所以这消息为人所知,时不久矣。须得尽快想到应对的法子。”
“找人易容成掌门样子先对付一阵。”
“已经准备下这个法子,只是,”重千里低头,“就怕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傀儡反客为主。”
胡笳皱眉。“世家那边情况如何?”
“目前还未有进一步消息,不过应该都是警戒状态。”
“夜月谷有无动静?”
“少林,武当和峨眉都已中招,夜月谷自然是下一个目标。只是夜月谷主一贯神秘,知晓他真正身份的寥寥无几,而且此人行迹不定,烟雨楼要下手也不容易。”
“烟雨楼此举,绝非临时发难,必定策划多时,夜月谷主的身份行踪,只怕早在他们掌握,不过夜月谷谷主也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坐以待毙。”
“师傅猜的是。夜月谷已广发英雄帖,邀请各帮派和世家势力合聚象山,共商武林大势,推举新的武林盟主,以解救目下危机。”
“嘿嘿,吹皱一池春水,让全江湖都以烟雨楼为敌么?”
“是,至少要把世家力量牵扯进来。”
“武林大会几时举行?”
“开年二月十四。”
“二月春风似剪刀,一时恩怨当刻断。”胡笳叹气,“烟雨楼这么着急出位,究竟为了哪般?”
“会不会,是因为上意?”
“不见得。”胡笳沉吟,“自你爹之后,烟雨楼一时混乱沉寂,与朝廷的联系也疏松许多,此外,如果是上意,绝不会让烟雨楼如此出位高调,成为整个武林公敌。”
看着重千里,“现任烟雨楼主人是谁?”
重千里摇头。“烟雨楼虽然最近行止嚣张,但组织内部保密工作仍很到位,下面不知上面事,只凭信物口号传达命令,指认身份。而且门下成员行使任务时,纪律严明,一旦失败,必定自绝,让人无迹可寻。弟子目前尚未能查到准信,只知道他们楼主自称‘无恨’。”
“无恨?”胡笳摸摸胡子,“可有怀疑对象?”
“弟子只觉得,这烟雨楼本身到底是皇族暗卫势力,断不会让一个纯粹的江湖人做了大。所以这主子不是皇族后裔,至少也是世家子弟。”
胡笳眼里颇为赞许,点头。“除了楼主,烟雨楼目下在江湖活动的势力都有谁?”
“左右护法各一,另有七圣女及其麾下四小台柱。
“四小台柱是最近几年冒出来的人物,身份不算高,负责区域管理和信息收集。据弟子所知,未免做大和为人所察,每隔一年半载会易人管理。”
“右护法和七圣女属核心人员,行事低调,但烟雨楼内部事物皆由他们统筹管理。”
“烟雨楼最高调的人员,应该是左护法曲没南。”
“绿拂魔音曲没南?”
“正是。”重千里苦笑。“此人之所以暴露身份,是因为他行事一贯随性,完全未加掩饰……”
“嘿,听说他琴技超绝,令人闻之三月不知肉味。”胡笳咧嘴,“要不是这小子的爹太过烦人,我倒真想结识结识。”
重千里摇头。“此人喜怒无常,并不好亲近。”
而且他的琴音,多为杀人而奏。烟雨楼的右护法,正是其制敌克叛的一把利器。
胡笳眨眨眼。“看来徒儿你很不招他待见。”
重千里笑而不答。
胡笳拈起一绺胡须,眯眼抬头。“曲没南如此性情,能做了烟雨楼的右护法,我大概有几分猜到,这个‘无恨’楼主是谁了。”
“还请师傅示下。”
“曲没南的父亲,南宫恨。”
“南宫恨?”
“对,南宫世家原任当家,也是现任当家南宫的大哥。”
“原来如此……怪不得曲没南对南宫世家颇有成见。”
“兄弟阋墙,权力纷争,古来有之,后继有人。”胡笳淡淡道,“只是就此看来,烟雨楼的野心来由,只怕是二十五年前那桩恩怨的个人意愿。”说到这里笑一下,“说起来,估计又是你那个风华绝代的爹惹来的麻烦。”缓缓摇头,“退出江湖这么多年,照样翻云覆雨。祸害啊,祸害。”
重千里又好气又好笑。“师傅所言甚是。”
“徒儿莫气馁,以你的资质,努努力,应该也能有此成就。”
“师傅谬赞了。徒儿哪能跟爹爹相比。”
“嗯,老实说,为师有个感觉,这个‘无恨’楼主,只怕不是烟雨楼的惟一主人。”
重千里疑惑。“师傅何出此言?”
胡笳沉默半晌,未再回答。
戚东篱一直未做声,此时突然插嘴。“那中了‘相思风雨’之人,是否眉心有一个红点?”
重千里脸色惊疑。“难道……少林同方禅师出事的时候,我曾见他眉心有一红点,还以为是禅戒之人的修饰。如此说来……可惜未能在紫光道长和回雁师太身上验证。”
“无须验证。”戚东篱面色沉寂,“‘相思风雨’,应该就是‘道’。”
“道?”重千里和胡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朝闻道,昔死可矣。道,是毒仙十年前致力研制的终极毒物。无色无臭,中人立倒,形如沉睡,永不再醒。一入道门,从此追随。”
“会是第二人所为么?”
“绝无可能。”戚东篱摇头,清冷的眼里闪烁一丝骄傲的悲伤。“世界上,只有她一个,能制出这样的绝世之毒。”眼帘半垂,“如今看来,她终于如愿以偿。”
“如此,莫非毒仙与烟雨楼有甚纠葛?”重千里皱眉。
“只怕不是胁迫,就是共谋。”胡笳说完,深深看了戚东篱一眼。
戚东篱面色如常,只是身躯微微颤抖。
胡笳心底叹口气。
“前几日莫非岛上有外客来访,眼下看来,必是为毒仙而来。这里已然不太平。”对着重千里,“你小师妹,不能再躲在岛上了。”
重千里眼有忧色,沉吟一阵。“或者,带她回重家堡?”
胡笳摇头。“你爹爹既已发誓不管江湖闲事,就不能将他再拉入战局,到时候惊动上面,只怕风波更恶。”面色一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有个主意,既然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不若我们主动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引蛇出洞。”
重千里忍不住,“师傅,那小师妹不是太过危险?”
胡笳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得重千里低下了头,方缓缓道,“你一早清楚,她的身份,已注定这一世太平不了。能在岛上无忧过了三年,也算是福气。此事不彻底解决,永无宁日。你小师妹虽然偶尔淘气,小事迷糊,其实甚是机警。何况她目前《洗髓真经》已练至第十六重,百毒不侵,又兼轻功过人,等闲江湖人近不得她身。我们护不得她终身,只有放她出去,让她自行历练,修得个人造化。”
重千里沉默片刻。“师傅是否有意让她参加不日后夜月谷的武林大会?”
胡笳点头。“没错,我正有此意。”
重千里上前行礼。“恳请师傅应承,让我带着师妹前去。”
胡笳看着他,眼里有些感慨。“傻徒儿,你明知师傅不会答应。”
你自有你要做的事,更何况,有你跟在身边,你师妹的行踪太过扎眼,反使敌人不敢妄动。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也费事多说。
重千里笑笑。“我知道师傅不会答应,但是不开口问下,我也不能死心。”
那笑容颇有几分凄凉。
胡笳拍拍他肩膀。“徒儿莫太担心,我会叫无衣陪着你小师妹上路。”
重千里身子一震。胡笳仿佛没有感觉,继续说道:“他人机灵,身手也不错,又是寒王府世子身份,当能护得你小师妹周全。”
重千里默然。
那身影,看在一贯冷情自我,此时烦恼不堪的戚东篱眼里,都有几分落寞不甘。
深夜,陶陶居大院。
月色如水,凉风有信。
胡笳:小徒儿,你记得为师当日收你为徒时,曾说过一句话么?
重穿:师傅,你收我为徒的时候,说过很多话。
胡笳赏暴栗一个:最最要紧的那一句!记得吗?
重穿摸头:记得记得,是哪一句?
胡笳笑: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是收了你做徒弟。
重穿:师傅英明!
胡笳摇头:小徒儿真是淘气。今日师傅说这话是真心,当日师傅说这话……
重穿假意拭泪:莫非当日师傅只是为了逗徒儿开心?
胡笳再赏暴栗一个:你以为你是谁啊?小屁丫头一个,我胡大人没事哄你开心作甚?
重穿叹气:徒儿只知道,师傅当日心情甚好,仿佛占了什么大便宜。
胡笳大笑:不错不错,确实是大便宜。
重穿:徒儿愚钝,还请师傅明示。
胡笳正色:小徒儿,你可知你父母是谁?
重穿:徒儿自小□□爹收养,不知父母是谁。(师傅你知道就直说吧,卖啥关子啊。)
胡笳:你母亲名唤陆机,乃前朝灵犀公主,是你们重家堡大堡主的嫡亲表妹。
重穿:啊?(虽然知道有爆料,但是如此猛,有些出乎意料。)
胡笳:她在江湖里尚有另一个身份,人称毒仙——二十年来,武林使毒第一高手。
重穿:啊!(不但是猛料,还是生猛海鲜级别的猛料。)
胡笳:我说过,你跟戚先生,其实大有渊源。
重穿:嗯。(我知道了,戚先生暗恋等待的人,应该就是我娘陆小姐。哦对,小陆!)
胡笳:你的母亲,正是戚先生的师傅。
重穿:啊啊!(这生猛海鲜,她已经有些消化不良了……)
胡笳:现下你知道我为啥觉得占了大便宜了吧。
重穿:是。(戚先生是我便宜娘亲的徒弟,岂非跟我同辈;你是我师傅,等于变相长他一辈,看你平日被他欺负得死死的,这身份不过多个意淫机会,至于美成那样么?)
胡笳:你母亲与重家堡二堡主关心,潇湘郡主纳兰清秋,当年并称江湖三大美人。
重穿:哦!
胡笳打量她一下,笑:你与她眼眉甚是相似,但姿色差得远矣。
重穿:徒儿惭愧,未能发挥基因优势。(抬头蹙眉):师傅就不曾疑过,是你们认错了人吗?
胡笳:绝无可能。你自小百毒不侵,就不觉得奇怪吗?
重穿:这个,天赋异禀也是有的吧。
胡笳嗤之以鼻:那是用来唬人的鬼话。你百毒不侵,是因为你在娘胎里的时候,你母亲就以各种□□哺喂自身。你记得你练的《洗髓真经》是下部吧?
重穿:莫非,练上部的就是我娘?
胡笳点头:小徒儿倒不笨。这《洗髓真经》是天下第一等的古怪心法,上部必得母体修炼,并且必须搭配服食各种有□□材;这天下,也只有你母亲能精挑药材,控制好最佳份量,同时以有孕之体去承受消化,以为你所用。
重穿: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胡笳笑:可不是,你今日神功有成,百毒不侵,穴位全移,全赖你母亲所赐。
重穿: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练这《洗髓真经》就如有神助,练其他功夫就老不得其法?
胡笳:没错,你的先天体制已与他人不同,练不来其他功夫,即使勉强练了,功力加深后,必定走火入魔。
重穿咋舌。庆幸自己一贯懒散,练不下去时从不勉强自己,要不然,死得太冤了。
胡笳:另外,练这个《洗髓真经》,还有另一个症状。
重穿:什么症状?
胡笳凑近重穿:修炼者,会有双重性情。小徒儿发现没有?
重穿如梦初醒,默然。
菲菲,原来如此。果然你一直就在这里。
胡笳一副白云苍狗的神情:说起来,小徒儿在岛上也有三年了。
重穿身子一顿:师傅要赶我走了?
胡笳摸摸胡子:为师也很舍不得,不过,你学业有成,不出去炫耀一下,太过浪费,对不住吉祥三宝这名号啊。
重穿汗:师傅,在岛上也一样可以当宝。
胡笳面色一肃:小徒儿,你跟师傅十八固然要好,难道除了我们,就没有其他在意的人么?岛上日子是清闲,但一个人一生,尤其年轻时,总得做些将来可以后悔,可以回味的事,才算不辜负!你虽则性子淡泊,也不必蜗居荒岛。
重穿低头:师傅说的是。
胡笳摸摸她脑袋,温言道:师傅不是赶你,只是这岛虽偏僻,到底不是真的世外桃源。
又一咧嘴,笑得甚是促狭:再说了,你的师侄寒无衣,可不会一直待在岛上。
重穿汗得乐出了声:师侄!(她怎么早没想到。)
胡笳顿了顿,想想又叹口气:你二师兄不是不疼你,只是,他是个干大事的人。
重穿看看胡笳:徒儿知道了。(师傅,怎么突然说起琼瑶戏里男主角他妈的台词。)
胡笳搂住她肩膀,不再说话。
更深夜,陶陶居西厢小院。
月色仍如水,凉风更有信。
重千里:二师兄两年没来看你,小穿会不会怪我?
重穿摇头:怎么会?二师兄是武林栋梁,多少大事要做。
重千里无奈笑笑:栋梁?不过是推不了的责任罢了。
重穿默然。推不了,也是因为不想推吧。
重千里看她样子,又笑。这笑已带了几分自嘲的味道,然而他不想解释,也不愿多说,自己其实甚是记挂于她。相信小师妹也知道他的记挂。有些情绪,不及时抓住,自然消逝无踪,但是即使重来一次,他的身份,他的性格,也不会做第二个选择。
能让小师妹,安安生生过了这三年逍遥日子,也算圆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可能自己,始终只适合以二师兄的身份,给她远远的关注,而不是陪在她身边逍遥江湖,那是她的向往追求,更不是叫她陪着自己疲于奔命。
重穿:“我爹爹用了我送的风湿药膏没?”
重千里:“嗯,用了,说今年更比往年好很多,不是特别大风雨日子,不再痛了。”
重穿很是高兴。
重要,是她这一世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人更贴心的第一个外人。
自己颠沛江湖后,不能承欢其下,一直觉得内疚。
重千里知她心意,不由伸手摸她脑袋:“今年去完武林大会,如果没事,就回堡里看看吧。”
重穿点头。
重千里微一沉吟:“武林大会上,你会见到千斤和少艾。他们两个,一年前已学成出山,在江湖闯下不小名号。”
重穿微笑,又是骄傲又有些辛酸:“三少和少艾,肯定很厉害啊!”
顿一顿:“真是想他们呢!可以再见面,太好了。”
重千里看着她好一会,眼里水波暗涌。一会轻轻叹口气:“出去之后必要小心,江湖处处伏险恶,不要轻信他人,凡事多跟,寒无衣商量,莫自作主张。”
重穿乖乖的表情:“重穿知道。”
重千里看着她,月色下,身着蓝衣的公子,笑得春风无数,笑得如醉如初。
不管怎么样,二师兄必会全力,护得你周全。
明儿我就走了,到时,江湖再见。
月色银沟,身着蓝色冰绡霓裳,梳着海棠双髻的少女,沉静,温暖,微蜜色的小脸仰起,脉脉诉说着她全部的仰慕,信任和不舍。
心里涨得满满的,怀里却很空虚。
走近,轻轻抱住,紧紧抱住。
良久,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淡淡的吻,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手,拂过她的后脑勺整个轮廓。
“小穿,自己保重。”须臾放开,回房。
重穿看着那门关上,心想,二师兄,会不会再出来?
正想着,重千里就开了门,还是那样和煦迷人的笑:“小师妹,二师兄就住在你隔壁,晚上莫要走错门哦。”
重穿也笑了。没有回答。
两个隔着门对视。一弹指已是一秋。
重千里再度合上了门。
重穿抬头向月,闭眼。
两滴清泪,带着月光滑下面颊,装满青春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