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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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好特别注意了此文记者的名字:钟羽。
她很好奇他如何能感同身受地把那个男孩自尊、敏感而卑微的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正好,跟他们局有合作关系的“鸿达”要开一个关于旅游开发与环保的研讨会,向她征询找哪几家媒体,她把T报推荐过去了。
鸿达的研讨会自然也给他们局发了请柬。
美其名曰研讨会,其实就是企业变相地给有求的机构一些好处。他们局经常会收到这类打着考察或者研讨名目的邀请。原先,大家都是争着抢着要出去放风的,转了几圈后也疲了,除非出国,否则,就算去青海拉萨都没人愿动弹。人都越来越懒了嘛。
这次安排去D城,连那些刚分配来的小年轻都看不上眼。原因是,D城离本市不远,好比秦皇岛之于北京,大家早就审美疲劳了。静好也去过多次,本也不愿动弹,无奈主办方鸿达屡来电话殷勤问讯,想想人家也难——这年头,请人吃喝玩乐都要看自己面子够不够,还是决定亲去,就当消暑度假吧。
走前,静好照例去父亲那告假,正是晚饭时分,爸爸和许姨正在吃饭。许姨见静好来,连忙去盛饭。静好洗手坐下,见桌子上有一沙锅酸萝卜炖猪蹄。这是周岁安的拿手菜品。便问爸爸:岁安来过了?
爸爸说,本是要一起吃饭,刚刚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许姨这时候在厨房门口跟静好偷偷招手,静好过去。许姨跟她耳语:“是个女的。都找到咱家了。”又一指厨房门口的阳台,继续道,“岁安下楼后,我就站在那看,那女的看到岁安出来就扑上去,冲着人家脸就那么BiaJi来了一下。”许姨扁扁嘴,作出类似九斤老太感叹“世风不古”的鄙薄样。
静好笑笑,端过饭碗。许姨拉住她,又拿出保媒拉纤的态势,“静静,别说我多话,岁安真的不错,你若看好了就一定要把握住,你也知道的,现在的女孩子一个个都主动得吓人,男人有几个受得住的。”
“恩,我知道了。”
“静静,有些事你爸不好意思跟你说,可我知道他愁,说到你的事就唉声叹气。”许姨还没舍得放静好走,“你妈也不在了,可总得有个人帮你张罗,你要不嫌许姨多管闲事,我就来帮你,岁安你不满意,咱再找。”
静好慢慢抽掉了许姨的手,“谢谢,我自己会考虑的。”说得委婉客气,可是一下子把许姨一腔热情卷得灰飞烟灭。
饭桌上,静好跟爸爸说要去D城,对这个地名,爸爸有一瞬的呆怔,但迅速恢复,说:“是该给自己放个假,你太累了。”又道,“静静,女孩子家干活不要太卖命。差不多就行了。”静好知道爸爸没有说出的话就是,结婚嫁人才是正道。
其实想想挺能理解大人的,毕竟自己是奔三的人了。单身女孩子本身容易惹非议,像她这样薄有姿色又仕途顺利的更是少不了闲话,闲话落在父母身上总是有压力的。可是,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呢?不由又想起周岁安来。她谈不上多么爱岁安,但是跟岁安在一起至少轻松。最重要的是,她不能也不该再为那个危险的感觉沉溺一辈子。
或许,她可以试试岁安同居的建议。然而,于岁安来说是否不公平?但感情里并没有公不公平之说,只有有没有机会。
静好洗碗的时候,许姨过来,说,岁安让你接电话。
静好擦擦手就去接。
岁安大概在某情调还不错的西餐厅,静好听到了听筒里流水一样铮琮的钢琴声。她不知为什么下意识握紧了听筒。
“许姨说你明天出差,要我送吗?”周岁安一贯大咧咧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特别。
“谢谢不用。”
“啥时这么客气啊,恩,吃到我做的猪手了?”他轻软地说。旁边难道没女人吗?静好很好奇,却也不知怎的,顺着他的语音开起玩笑来,“猪又不是直立行走动物,哪来手?”
“傻瓜,前面是手,后面是蹄。说手是对猪们的尊称。”
静好继续道,“就算前面是手,你又没亲去杀猪场,怎知道超市买的这玩意一定是前手而不是后蹄。”
难得听静好这么饶舌,周岁安很满意,说:“我真想拿双筷子敲敲你的脑瓜子,是堂堂的姚处长说的话吗?”
静好道:“恐怕你现在手里只有叉没有筷。”
“你怎么知道啊?”周岁安还是轻笑,带一点点善意的嘲弄。静好道,“我还知道你旁边的女士肯定上洗手间补妆去了。”
“恩,好酸哪。”岁安调侃。
静好没好气道,“那个候选人找到没?”那日面试迟到,静好很自然地被对时间观念要求严格的德国公司除名。静好乐得不受那份罪。苦的是岁安,还得再找一个candidate。
周岁安还未回话,啪嗒一声手机就被夺过、切断。那个女孩子果然强悍。真的很少见有人敢对周岁安直接撒野的。不知怎么的,静好忽然想起岁安大学时交的那个女朋友,居然为他一句无心的狠话说拜拜就拜拜。
周岁安没有再来电话解释。
第二日,他也反常地未来接她。静好一个人上了火车。
上车后,才发现是软卧。不过6个小时,还是白天,这样的位子有点奢侈。当然了,票是鸿达买的。既然是请,主办单位一定会做好面子工程。
包厢内的一个铺位上已经半躺着一位男性,正在翻T报。他穿着普通的白色POLO衫和杏色休闲裤,应该是洗过很多遍了,颜色不够新鲜,但还算干净。脸面被报纸掩着看不清楚,但从那甩着的腿来看,个子是比较高的。肤色谈不上白皙,看得出曾做过体力劳动,被风吹日晒摧残过,但那种麦色叫人觉得明朗健康。
男子听到有人进来,自觉朝里收拢了长腿,但是脸仍未从报纸上卸下。
静好举着包,要搁到上层放行李处。但是那位置有点高,脱了鞋爬到上铺放她又嫌费事,掂掂包不重,她一时起了玩性,决定采用投掷的方式。
她于是双手拖包底,三步投篮一样弹跳起来,力图在跳的时候,顺带将包送上去。哪料,高度是够了,角度却差了一点,包触到车顶又回落下来,擦着行李架沉沉往下坠。眼看就要砸到静好,她身前凭空多出两只手,稳稳接住了。是那个长腿男人。他就站在她身后,倾着身贴着她,有种无意的亲昵,她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发丝有几绺作不胜欢欣状蹦到了他的下颌。
在怔忡间,他已帮她把包放上去。
静好略略平复下,转身欲谢。可他已回复原姿,报纸重竖起来,遮住脸面。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静好那声谢于是卡在喉咙里。她拉门,坐到过道的折椅上。
火车飕飕往前跑着,像十四五岁精力过剩的小伙子,不知道外边天高地厚。而路边那些景致呢,则像留在家乡女孩子们留恋的手,紧追慢赶着要道再见,可是根本追不上男孩们的步伐,转瞬被甩得没了踪影。静好只觉得眼睛一阵阵的花。索性闭目。
阳光甚好,有几丝顽皮的兀自不屈不挠地溜进她眼皮,在里面画一个个流动的金斑。
她以前曾经热爱过这类游戏。
坐在操场或者马路边的椅子上,对着大太阳,闭住眼。
明明是闭了眼,为什么仍有光渗透?是眼皮太薄吗?那个时候,她百思不得其解。
问爸爸,爸爸说,那是你的心在看。
问周岁安,岁安说,那是你把你睁眼时的印象留存住了。
是不是这样,记忆叫人憎恨,就是因为那执拗的留存。实际上,它已经过去。
列车员推着小车叫卖食品。静好没带水,也觉得渴了。就把列车员叫住。
“一瓶矿泉水。”她说。
“三块。”
她翻着钱包,没有零钱,给出一张百元。
列车员说,找不开,里面是一起的吗,凑凑。
静好说不是。又翻钥匙包,凑出了两块。
“再找找。不就差一块了吗?”列车员边四下吼着边耐心等着。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静好变不出来,哪怕是一块。只好笑笑,说:“那,算了。”
这时候,包厢虚掩的门拉开了,那个男子递出了一块钱。列车员把水放到静好手里,嘴巴咧了咧,露出意义不明的笑。
这个时候,静好不好当人家不存在了,抬起头,说谢谢!
站直的男子果然高。一张脸疏落有致,点线分明,有点面熟。
“没,没关系……”他与她目光一触,即仓促回收。好似不善同女孩子打交道,有点羞怯,又不完全如此。
怎么会面熟?静好还想好好看看,他已掉头进了里面。
她略略嘲笑自己,大概是上年纪了,但凡看得顺眼的,她都觉得熟。
这个包厢只他们俩。实际上,这节车厢空空荡荡统共就没几个人,想想也是,白天6个小时还睡软卧,真的是有钱没处花了。
换成自己出钱,她也不会买软卧。
邻边,有个三四十岁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显然无聊,同她搭话。
“你也是去D城?”
静好平素最不喜别人同她搭话,因不知道说真话还是假话,有些真话不想跟陌生人汇报,可是假话编着也没意思,爱搭不理也万万不能。交谈就成了苦差事。以前,逢着坐公共交通时,她都会带上耳机装着听音乐,但是这回她的IPOD放行李包里了。也就几个小时,她也懒得翻出来。
“恩。”她回一声。